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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的禅南怀瑾说齐物论四

发布时间:2017-6-26 17:42:24   点击数:

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!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

“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”,“枝策”是一种乐器。像八仙里头的曹国舅,拿两个竹片,手里一捏就发出声音,枝策就是这个东西,也可以说是拍板吧。“师旷”是晋国的一位名音乐家,他的乐器是板,音乐的造诣也到达了最高峰,同昭文的弹琴境界一样。“惠子之据梧也”,“惠子”是有名的论辩学家,讲逻辑的,跟庄子同时,孟子也经常提到他。“据梧”就是弹古琴,等于我们今天的古琴大师孙毓芹教授一样,是七弦琴古琴独一无二的专家了。我们把惠子一换,换成孙子之据梧也一样。当他在弹琴的时候,长袍一穿,摸到琴弦,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。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。庄子提了三个人,音乐造诣都到那种高的境界,但我们要特别注意,为什么他要提出音乐境界来?因为音乐、绘画,或者诗歌等等,一切的艺术都是人的感情发挥。在感慨、喜怒悲欢之间,用这个艺术乃至歌舞表达出来,都是同一个道理。情绪的变化,照古代归纳叫喜怒哀乐,照现在分析起来就更多了。人的整个喜怒哀乐,就是成败盛衰这四个大字;在成败盛衰之间,引起人的喜怒哀乐。

这三位音乐大师音乐的境界极高,他们的音乐,随着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化,表达出抑扬顿挫、轻重缓急的不同,是万物作用的不齐。而当曲终人散,江上数峰青,天地万物寂寥时,以及未弹琴前,那么高雅,那么空旷,那么高远,没有盛衰成败,也没有喜怒哀乐,此心很平静,如同道体的平齐。他们就用音乐的境界表示出这一切。这一段因为与音乐有关系,开始就先讲大风之吹,万窍怒号。下面他做结论。

“三子之知几乎!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”他说这三个人,历史上的名音乐家,不是普通讲的音乐家,他们已经由音乐的境界进入了道的境界,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哪得几回闻,到达那个境界,成了神仙了。他说这三个人,音乐到达的境界,“知几乎!”这个几是机关的机。这三个人是知几的境界。这个几在哪里呢?当情感来的时候,把握这个情感,以他的高明技术表达出来,简直跟天地变化一样。他能把握住这个机,当风云雷雨一过,宇宙万象清明的时候,他一声都不响,就同天地的空灵是一样。所以这个知机,拿音乐艺术的境界讲,现在人就叫做灵感,要把握这个灵感,这是从小的方面来讲。

大的方面来讲呢,他下面有句结论,“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”。都是在他精神及技术造诣到最高境界的时候,把握了成功的演奏。所以在当时能成功,历史上也留名千古。如果等到精神老化,人要衰败的时候,纵然有高度的理想,也做不出事来了,表达不出来了。譬如弹琴吧,脑子想到某一个手法怎么样弹,某一个声音应该很好,可是风湿病啊!两个手神经不对,发抖了,弹起来也不行了。所以啊,他有一句做结论,世间法、出世间法都一样,修道与做人都是一样,人要晓得知机,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。不知机的话,就是对自己开玩笑,没有用。

知机的道理呢?庄子点题了,“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”当他鼎盛的时候,登峰造极的时候,就是他成功的那一刹那,再不能有第二下了,因为没有那个精神了;这个机一过,一切都过去了。世法的成功与修道的成功,都是一样。他引申这一段,是他自己所引用的理由。接着又进一步讲。

“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”,他拿这三个人来讲,昭文、师旷、惠子为什么音乐的造诣到达神仙的境界?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同,偏爱不同。每个人有所好的,这也是机啊!要把握自己这个长处,专搞这一项,没有不成功的。所以任何学问,任何事情,爱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到什么程度呢?入迷了,好到发疯似的,一定成功;因为世界上外在的一切东西,都不在话下,都不在心目中,这个就是人成功之路。

专心实证

“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”万世留名的专家,了不起的人物,都因为对于某一件事有所偏好,而能死死的钻进去,硬要把这个问题弄透彻明白,这就能成就的原因。下面他又批评,“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”。他说,可是有些人,尤其对于他的朋友惠子来讲,因为惠子非常好辩;所谓好辩,好研究逻辑及思想的方法问题,也就是用方法去思想。那么庄子认为,这些都是浪费时间。天地间思想这个东西妙得很,不去研究思想的本身,光去研究思想的这个方法,“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”。坚白,是惠子他们辩的,就是所谓“坚石非坚,白马非马”这些问题,将来庄子下面会说到。他们这些人始终在自己这个逻辑里,把自己套住了;逻辑讲了半天,他本身最不逻辑。世界上有许多事在理论上绝对讲得通,但是事实上是行不通的,也就是这个道理,所以说“以坚白之昧终”。

“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”可惜啊,这一般人,认为自己学问很好,讲逻辑的人,他们将“以文之纶终”。在逻辑的理论上写书,发表文章,发表逻辑的逻辑,愈来愈不晓得逻辑到哪里去了。结论是“终身无成”。搞了半天,自己修道也好,人世间做事也好,都没有成功的。

“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”庄子两边都说完了!绝不留个尾巴给你拿的。这一段他批判用逻辑思想去推测道是个什么,道究竟怎么样?那个是永远搞不清楚的。他已经骂了,用逻辑的方法或推理去求道,认为思想就是道,根本错了,他又说,“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”。假使一天到晚坐在那里讲空话可以成功,那我早成功了。

庄子这句话就像《三国演义》里诸葛亮,在东吴骂一班读书人:“坐议立谈,滔滔不绝,临机应变,百无一能”你们啊,了不起!讲学理都有一套。临机应变,百无一能,那有什么用呢?诸葛亮这个口才讲法,好像也是从庄子来的。庄子也讲,“若是而可谓成乎?”如果认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,就叫做学问,也叫成功的话,那么庄子也幽默地,也很傲慢地,也很谦虚地说,“虽我亦成也”。他说,那我早就成功了。“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”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?“物与我无成也”,天地万物与我,本来没有一个结论的,都无所谓成功。上帝创造了宇宙,创造了半天,多少年后又变成了一塌糊涂而毁灭,这不是多余吗?这叫做终身无成。

人盖了房子,千百年后,它还是变成灰尘,天地万物同我们一样,都没有结论;但也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,就无所谓成功。你说庄子,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?你看看他,两边都说完了。你认为这样是对的,以偏概全,错了;你认为那样是对的,也是以偏概全,都错了;你说我偏也不偏,概也不概,全也不全,对不对?你又错了,这就是庄子的道。那么要如何不错呢?庄子勉强告诉我们一条路。

圣人追求的境界

“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”庄子提出来这个名词要了命了,叫做“滑疑之耀”。什么是滑疑之耀呢?我们现在都借用别的东西来讲,滑疑这个东西是似有似无,非真非假,是内心自然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。不假借别家的解释,庄子说了这么一个东西,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讲出这个境界是什么。他就造这个名词“滑疑”。这个“滑”字,严格的讲要研究战国时楚国的南方土音。所以我一直留意湖北人与河南边界这一带的话,一定有一句非常土非常土的话,同这个音一样。

如果借用别家的解释,就容易懂了,像佛家《楞严经》所讲的,“脱黏内伏,耀发明性”。这个时候,一切六根六尘脱开了。内伏,不是身体以内,这个内也是假定的,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,那么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。庄子所发挥的这一段,说明道的境界,不是推理的,而是要实证到的,也就是《楞严经》上的这两句话。

讲到这里又来了,庄子跟惠子,两个是好朋友,但对于惠子喜欢以推理来学道,以逻辑思想来讲道的人,他是痛恶的。另一点我们看出来,在战国的时候,各家学术争鸣,思想发达。可是思想发达,论辩太多了,大家反而茫茫然无所主。我们历史上有三个阶段,学术思想非常发达,可是当哲学发展到很高的时候,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。一个是战国时代,也就是庄子这个时代;一个是魏晋南北朝,所谓清谈,三玄之学的时代,其实也不止三玄啦;另一个是南北宋的时候。我对于宋朝,不叫它宋朝,那是第二个南北朝。因为实际上,宋朝只是半个中国,另半个中国是辽、金、元,他们也有高度的文化;可是我们研究历史,以汉人为主,往往把辽、金、元忘记了,这是不对的。南北朝时候,也是理学最发达的时候,学术一发达,历史上沾到痕迹的都很悲哀,天下都是很乱的时候,可以说是社会被思想扰乱了。所以庄子在这个时候,痛恶这一般搞论辩,搞哲学思想的。

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,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?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虽然,请尝言之。

庄子前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,他提出一个名词,“滑疑之耀”,先摆在这里,这就是庄子的禅。后来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,讲到最重要的时候,一点题,刚刚点一句,等于我们现在照相一样,你注意,笑一下,笑笑,卡喳一亮,你已经被他照完了。庄子的教育手法,就是这样子。镁光灯一亮,你懂了一点也行,你不懂也这样,下面又推开了,看起来不相干,却仍是连带的。

“今且有言于此”,他说我先声明,“不知其与是类乎?”不晓得我讲的同你们讲逻辑的是否相同?这是一个异议。他的文章很活,也可以解释为,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?“其与是不类乎?”或者我讲的话,合不合你的逻辑,这是另一个解释,或者我说的与你的不对。下面他的结论来了“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”,管他同于你的也好,同于他的也好,或者与两家都不同,那就是我的,我也是一家。这在论辩上,就是正反合的论辩方法了。“则与彼为以异矣”,这句话,把自己的逻辑观念所建立的文字,又推翻了。总而言之,我现在要说一句话,不晓得对不对?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,都不管。如果你们都否定我,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。虽然如此,也同你一样乱七八糟。“则与彼无以异矣”,我又多此一举了。

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,我们看庄子的文章,如果我们是国文老师,这几句话很可以拿红笔把它划了,好像多余的。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,乃至懂得写逻辑文章的话,一个字都不能动,他讲得非常清楚。换句话说,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个论辩术,就很高明了。我现在先要同你讲一句话,不晓得中听不中听,不管中听也好,不中听也好,反正我讲了,你一定要听,听了对不对嘛,反正是狗屁的话,听过上就算了。就是这个话。你说他有道理吗?没有道理吗?他非常有道理,道理都对了。

“虽然,请尝言之。”“虽然”这两个字就是“但是”。上面文章“则与彼无以异矣”。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。虽然不要说话,但是“请尝言之”,我还是多啰嗦一点,结果他还是要说。

太极无极太太极

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

这就啰嗦了,庄子说你要问到道啊,就是哲学家,希腊哲学所要研究的,先有鸡先有蛋?先有男的?先有女的?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?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,上帝从哪里来的?上帝的外婆谁生的?就是这些问题了。所以我说这是西方哲学。要讲中国哲学,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,所以大家学中国哲学史,是个很笑话的事;因为中国哲学和文学、历史、政治四样东西是连在一起的。如果在中国人的文学著作,文章、诗词、歌赋、对子中,把哲学的东西找出来,那不得了,那多得很。

庄子这里提了这个问题,就是这个天地间,未开始以前,当还没有男人女人,连一个蛋都还没有时,“有始也者”,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。如果说是个空,照佛家来讲,对呀!这不要再谈了。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,他就要问了,这个空,谁使它空起来的呢?这个空是自然空出来?还是有人造出来的呢?这个问题很重要。假使是自然空起来,最后必定也归于空;既然这空本来自然,那我何必要修道呢?我等自然到那一天,自然就空了,何必辛苦白修一场!你说不是自然,那么这个空谁造的呢?你说没有人造的,这个空又是哪里来的呢?这个问题不能再问,如果再问下去,会把人问疯了的。所以学哲学的人,因为问不出来究竟,很多都学得跳江了。“未始”,就是说没有开始以前,“有始也者”,最初开始那个是什么东西?是谁?

这里有四段假设的问题,一段一段向前面追的。“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。”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作注解,那还好办,因为名称多嘛。“有始也者”,就是开始的,那么叫太极。太极前面嘛,后来的人又加了一个名称,“有未始有始也者”,叫做无极。“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”,无极前面,又进一步了,我看,只好把它再取一个名称叫太太极了。又有人这样注解:“有始也者”,万物之始。“有未始有始也者”,这个叫太极。“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”,这叫无极。那么拿中国文化来注解,这是三段。看庄子的文章,青年同学们自己研究他文字上的技巧,蛮有意思的啊!看他蛮啰嗦,我们就啰嗦不出来。

“有始也者”,有个开始的。“有未始有始也者”,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。“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”,有一个没有开始,虽没有开始,好像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。他就那么讲话;这个讲话一半带精神性的,像是神经质的讲话。拿佛家归纳起来,在释迦牟尼佛以前的印度佛学,有些学派的论辩也是这样,所以释迦牟尼佛,像中国的孔子一样,删诗书,订礼乐,把那些学理裁定了。其中就有“能”“所”的问题,譬如佛学所讲的八识,在释迦牟尼佛以前,有讲到十识、十一识、十二识的,后面再引申的很多;释迦牟尼佛就归纳性的裁定为八识,这些都是学术的建立。庄子这一套也是这样,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套思想。

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

“有有也者”,有一个有。“有无也者”,有一个没有。那么有跟无,两个是相对立的。“有未始有无也者”,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那个。“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”,有一个“有”跟“无”还没有开始之前,就是刚才所讲的“能所”两个字。这一段,我们简单的就说过去了,要详细说的话,还有一堆的说法,很耽误时间。我们都是中国脑袋,中国的个性,老祖宗的传统不喜欢太啰嗦,大概懂了就行啦。

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

“俄而有无矣”,他说天地间,当万物还没有发生以前,空空洞洞,忽然之间,生出一个“有”一个“无”,一面有一面空。“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”。但是我们还不知道,这个有与空,究竟是真的有吗?还是真的空?这个问题来了,比较科学实际了。我们说空,这个空是空空洞洞像空间一样的空呢?还是说,这个空代表了绝对的没有,是什么都没有的这个空?这是两个观念啊!我们进到一个空的房间,这是空间的空,站在高山绝顶上,觉得这个天地太空那么空,那个是大空间的空,都是一个空间的空。那么另有一个空呢?是理念上的空,没有了叫做空,跟空间的空是两样的。所以所谓有跟空“孰有孰无”,怎么样叫做有?怎么样叫做空?空是哪个空?

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

庄子说:因此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,所谓宇宙开始,有个有,有个空,我告诉你,讲句老实话,我也不知道;我所讲空,或者是讲有,“果有”或者“果无”,究竟是有吗?还是没有?我搞不清楚。

他为什么讲这一段呢?上面所讲的,讨论这些“类与不类”,宇宙万有有个开始,有个没有开始,不管有没有开始,两个观念归纳了就是一个空一个有。不管是空是有,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,只能够说是你思想中的假设主题,因为你没有实证到这个道。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,是你的思想搞出来的,但是思想本身是虚玄的,靠不住的。你把《庄子》研究到这里,全篇前后一兜拢,就搞清楚了,他原来说的是这个!他的文章啊,吓!那个手法之高明,一上来是花拳绣腿,接着真功夫,真刀真枪上来,使人看不清了,实际上他告诉你的很清楚。

下面他提出一个重点,这些理论思想,对修道都没有用,换句话说,我们可以归纳一句话,天地间的一切学问,不管是宗教、哲学、科学的诸子百家,有一个大原则,也就是说,这一切的学问,如果与我们人的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话,是不会存在的。你说预言、卜卦、算命,这些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?有关系啊!因为我们要晓得自己生命究竟怎么样,就因为有这么一点关系,所以几千年来它仍然存在。有人说七月半有鬼,套用庄子话说:果其有鬼何哉?果其无鬼何哉?果其有鬼之与无鬼又何哉?你晓得有鬼没有鬼?谁知道!可是它同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啊!当你无法解释的时候,会说撞到鬼了。所以它是有关系的,因此鬼神之说也存在。反过来说,与身心性命无关的学问,是不会存在的,它会自然被淘汰。什么是与这个身心性命有关的呢?庄子现在提出来。

大小寿夭为一

天下莫大于秋豪(毫)之末,而大(泰)山为小;莫寿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

庄子的《齐物论》又点题了,同前面的好几个高潮一样,都点题告诉我们。从“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”一个大结论,到这里高潮结论一起来,好像台风,又好像海水倒灌到这里,水流到平地,水也都没有啦,接着又来一个高潮,最后呢?说“天地与我并存,万物与我为一”。这代表了中国文化那个道,又一个高潮起来到了最高峰,这就是庄子。

那么原文怎么讲呢?其中还谈到逻辑,他批驳惠子这一班人讲逻辑,都是乱七八糟,辩驳了半天都没有用。实际上,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,他说“天地莫大于秋豪(毫)之末”,天下最大的东西是秋天的毫毛。我们的头发不叫毫毛,我们身上的毛才叫毫毛;小孩子生下来时有细毛,那种细毛叫毫。秋天的毫更细,因为人到了秋冬,有人香港脚烂了,或者手指甲脱皮了,人跟动物一样,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,所以春秋两季洗澡下来的水特别脏。秋天脱了皮毛也掉了,刚刚长出来新的毛是秋毫,细得不得了,看都看不见,最小;但庄子却说天下最大东西是秋毫,泰山不算大,算是小。你说他讲的是什么话?

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,你说什么叫大?这样大,那样大,大到那个无所说处最大,大到无法理解才算大;那也就是最小,就在眼前。小到没有办法再小的,看不见了,那就是最大,同虚空一样大。如果用逻辑来讲,没有办法讲;因此他讲实际,也是真的事情。所以大小、是非、善恶,都是唯心所生,没有毕竟的,也就是“天下莫大于秋豪(毫)之末,而大(泰)山为小”的道理。

“莫寿乎殇子”,古人把生下就死的孩子叫做“殇子”,这也有几种说法,反正未成年的小孩死了,就叫殇子。小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,庄子却说他的寿命最长;“而彭祖为夭”,彭祖,我们的老祖宗,活了八百年,那算是短命。寿命的长短,空间的大小,这些都是人为的观念,都属于唯心所造的范围,没有绝对的标准。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呢?要我们去求证。

他又说: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,这个是道,这两句话也没有办法解释了,大家读了也懂,大家都得道了,因为都懂了嘛!

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,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,天地还是天地,天、地、我,就是天地人一起来的;万物同我本来是两个,不是一个,但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,所以说是“为一”。

我看了许多人的注解、引用,都把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说成天地就是我;“万物与我为一”,好像做馒头,放点盐巴放点糖,都和在一起就叫做咸甜馒头,完全错了。注意啊!天地与我并生,是共存的意思。万物与我可以说是同一的,毕竟不是一个,物是物,我是我,天还是天,地是地。这个重点搞错了,这一错错大了,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所以今天我们特别提出来告诉大家,千万记住这两句文章。天地与我是同存的,万物与我是同一个原体来的,所以我们跟万物一样的,都算是一份子。这个是文章的高潮。

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

“既已为一矣”,既然是一体,“且得有言乎?”那就没得话说了。这就是逻辑的道理。我们中国人学禅宗,觉得禅宗很玄妙,禅宗的祖师就是高明的逻辑大师,没有一句话,没有一个动作,不合逻辑的,都非常合理。你看了《庄子》都懂了,你就懂了禅。既是为一,“且得有言乎?”既然是一体,还有什么话讲?既然是一体,为什么没有话讲?对吧!我既然不对了,你何必骂我呢?既然不对了,骂骂你有什么关系呢?那么我既然不对了,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,因此所以,骂你也可以,不骂你也可以,就是这个道理。

中国的哲学,现在喜欢用西洋哲学文化的引证,这一百多年来,关于道这个名称,都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,叫“本体”。但是,现在我们有了这个名称以后,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,已经不是“道”那个境界了;思想观念里头就有了个东西,就偏向于唯物的思想去了。所谓本体,是个唯心的,抽象的,就很难弄了。为什么说这一段话呢?因为同庄子这一节有关系。他不是说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吗?既已为一,既然共同存在,是一个东西,且得有言乎?何必讲呢?既然是一个,为什么不讲呢?那么就讲吧!庄子就讲了。

三以后是什么

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!

“一与言为二”,说一个一,已经是两个了,对吧?这是逻辑的道理。等于说,那个地方有几个?一个,但这个观念里头是两个,关键是什么呢?主观客观的问题。告诉你只有一个,批驳了你两个,你不要认为是两个,只有一个,所以这一句话讲出来,就有三个,对不对?说一个,是对那个二而言,一既然对二而言,我又讲了这句话,不是三个吗?所以同一句话,三个存在,因此说太极含三。禅门临济说:“一语中须具三玄门,一玄门须具三要义”,一句话里头有三个玄门;一玄门中有三要义,其理由、道理,都是逻辑。所以庄子也提出来,一与言为二,等于说,我现在客观的告诉你,这个客观就是他的主观,所以“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”,这个是老子的道家思想。

老子《道德经》说: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”这是宇宙三层次;宇宙发生的这三个层次的道理要研究起来,那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。不管小题大作,大题小作,都一定成功的。那么,这个一就有三个,基督教中圣父、圣子、圣灵三位一体;佛家是法、报、化三位一体;道家是玉清、太清、上清,一气化三清,也都是三位一体。反正啊,天地间万事不过三。中国文化则是天、地、人三个符号。庄子从三以后不谈了。老子讲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。庄子讲的也是老子的观念,三以后变成多少?那这个数字连电脑都数不清了。

“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”,什么叫巧历?就是数学家。注意啊!中国文化讲科学最早,几千年以前就有,是在西洋还没有发展以前。中国科学第一项发展是天文,为了发展天文,必须要发展数学,数学也是中国最早。中国上古的文化不叫做数学,而叫做历算。历算是干什么?算天文的。所以黄帝尧舜,就算二十八宿,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度与我们地球的关系,因而建立了一年十二个月,一月三十天;一年七十二个候,二十四个气节,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。这个天文历算,也叫做历数。将来西方的科学发展,我可以大胆的预言,将来数学进步到了最高处,就不用数字了;或者产生一个新的八卦,新的什么代号之类。中国上古的历算没有数字,只有一个字就代号了;数字太多了,分析归纳起来只有一个,所以叫历数。那么庄子这里讲“巧历(历)”,就是最巧妙、最高的数学家,也永远搞不清。天地间,一生二,二生三,过了三这个数字以后,无穷尽的发展,巧历都不能得,都下不了一个结论。“而况其凡乎!”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,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,更何况一般的凡夫呢!

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!无适焉,因是已。

注意这个宇宙的来源,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,究竟有没有,不去管它,那是个问题。如果你听了这个话,真的认为万物开始以前是个没有,那已经错了。不过现在为了了解这个道体,宇宙的来源,佛学也好,科学、哲学、宗教也好,只好先把它切断,“无”前面那一段是“有”?是没有?我们先不要下结论,暂时保留在这里。“故自无适有”,从万有变出来“以至于三”,它层次的变化,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。

从无变到有,是三个阶段,所以中国的《易经》,画爻,画卦,开始三爻为卦,后来画成六爻,是后人加上的。他说从无到有,很容易找得到,是三个层次;但要由有转到无,那可难了。

“而况自有适有乎!”就更难了,从“有”至“有”永远向前面发展,那就没有底了,没有结论可言,那么佛家有个名词做结论,叫无量无边,无穷无尽。研究佛学的注意啊!无量无边,无穷无尽,是“有”的发展,不是讲空。但是一般学佛,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,所以又错了;禅宗讲又要吃棒子,因为解释错了。所以《易经》从天地开始,最后一卦是“未济”,下不了结论,所以永远也不要做结论。那你说,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?那就是结论。这就是庄子的话。

“无适焉,因是已。”适就是到的意思,到达那里。“无适焉”,既然到不了底,“因是已”,就切断到现在为止。接着他不是讲他的逻辑,不是空泛的讨论,而是根据道是一,是绝对的;但是为了我们喜欢用思想去推测,所以他用逻辑表达。

道可道非常道
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为是而有畛也,请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有伦,有义,有分,有辩,有竞,有争,此之谓八德。

这个道,他说这个未始,不是开始的意思,它真正没有一个什么界线,“封”就是界线。“言未始有常”,人的言语,就是我们讲话啦,也代表了所有的理论文字思想,没有任何文字、思想是永远存在的。没有一个永远存在的事,“为是而有畛也”,言语、文字都不是确定的,如果可以确定,就永远不变了。实际上我们人类的言语,三十年一变,再过六十年,说不定我们讲的话,后面人都听不懂,又变成古文了。所以“言未始有常,为是有畛也”,畛也就是界,畛界;那么不得已,把人文建立一个区,建立一个田坎一样的区界。

“请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有伦,有义,有分,有辩,有竞,有争,此之谓八德。”这是庄子所提出来的八德,我们用《易经》归纳为四个字,“群分类聚”,就是一群一类。《易经》里孔子的观念告诉我们,“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”。孔子先提出这个“方”字,有些人解释文字的,说"方”就是猴子,就是最初的猿猴的意思,这个理由不能成立,不去管他啦!方就是方位,东西南北四方,东西南北半球,每个方位都不同。人类也好,物类也好,植物类,矿物一类,都不同。“方以类聚”,一类一类分开。“物以群分”,万物是一群一群的分。庄子这八德讲什么呢?特别注意!庄子的逻辑就用这八个方法,八个程序,把惠子、公孙龙这一班战国时候的逻辑名家,辩得一塌糊涂,始终在庄子的前面站不住。西方来的逻辑,有二段论辩法;印度因明有五段的论辩法,所以有各种各样的论辩法。不过,有人说中国的《易经》也是三段;我说不要乱讲,《易经》是十段论辩法,那是有凭有据的,现在暂且不讲了。但庄子提到的是八段论辩法,其实也不是什么八段论辩法,而是个圆的论辩法。禅宗走的也是这个路线,如珠子走盘,像一颗弹珠在盘里滚一样,没得边际的。这个逻辑论辩到了这个程度,没得边际可以给你拿的,没有尾巴可以给你抓到的。

但是庄子在这个曾通的论辩上,他提出来说,“请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有伦,有义”,这个“有左有右”是讲物理世界的次序;“有伦有义”是人文世界的次序;“有分有辩”是理念世界的次序;“有竞有争”是人类社会的现实。这八个论辩,归纳为群、分、类、辩。我们晓得孔子被人家挖苦得最可怜,那就是道家的人!这个孔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啊,每个都幽默他几句。但是天地良心,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,只是大家不懂得道家的幽默,不懂他们的机锋,以为他是骂孔子,都搞错了。骂孔子骂得最厉害的是庄子,但是捧孔子捧得最厉害也是庄子,所以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,是最捧孔子的。现在又开始有点捧了。

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

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,宇宙生命的来源,先有鸡?还是先有蛋?“江上何人初见月?”上帝怎么样创造世界?都是文化问题。庄子说: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”,大家不去研究,因为搞这个会去搞逻辑,搞逻辑会搞得发疯,搞了五十年,也还没有搞出结论来;那是“未济卦”,永远得不了结论。如果拿现实来论,我们的老祖宗们蛮聪明,“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”,什么叫六合?东南西北上下,叫六合。有些文学叫八方,东南西北加四个角,合起来叫八方。等到佛教进入中国叫十方,是八方再加上下。十方是佛学进入以中国文化里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。八方是比六合后期一点的观念。

最早的上古文化,庄子所提出来的六合,就是老祖宗们对宇宙看法的代名辞。“六合之外”,天地以外还有没有世界?人类究竟是不是外星球过来的?这是中国文化,以及佛经里讨论最厉害的事情,有凭有据的。人类从哪个外星球来,佛学里都明确的指出,怎么来的,坐什么东西来的,来了以后如何流落在地球上,变成我们老祖宗的。老祖宗在这个地球流落得很可怜,因为贪吃盐巴(地味、地肥)搞坏了,所以流落在我们这个地球上。

这个六合之外的事情,他说上古文化,“圣人存而不论”。你们注意,一个“存”字,不是冒昧的说没有这个问题,这问题永远存在,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它,所以说“存而不论”。那么宇宙间的人事呢?“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”,只是讨论研究,不加批判,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。在这两个原则之下,就显示了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民族都早,都完备。像许多国家,许多民族,都没有历史,是后世来慢慢追溯的。印度就是如此,到了十七世纪以后,英国人在印度了,才找旧资料,由英国人、德国人写的印度史。其实大部份翻译成中文的佛经中,都有印度史的资料,但西方人故意不承认,在我们《大藏经》里所有的印度历史,都没有采用,很是可惜。印度有几个东西不大讲究,没有历史观念,没有时间观念,也没有数字观念。他们的民族文化就是如此,究竟好不好呢?很好,很解脱嘛!人被这些历史的包袱,时间的包袱,数字的包袱捆住了,很痛苦耶!所以修道蛮好,悠哉游哉,饿了摘根香蕉吃吃,然后打个坐,没有裤子衣服穿,树叶子弄一片,遮一遮就蛮好啦!不过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。

孔子的春秋

只有我们中国!从远古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,这个历史叫春秋。青年人注意啊!中国文化历史叫春秋,不叫冬夏,这有它的道理。天地之间只有一个现象,一个冷,一个热,这是太阳、地球跟月亮的关系。冷到极点是冬天,热到极点是夏天。秋天是夏天进入冬天的中间,是最舒服的时候,不冷也不热。春天呢!正是由冬天进入暖和天气的中间,不冷也不热。所以在我们的季节上,一年有二十四个气节。春分与秋分那两天,白天夜里一样长短,不差一毫。夏至是白天最长,夜里最短;冬至是夜里最长,白天最短。只有春分跟秋分一样长短,这个太阳下去,刚刚地球面一半,夜里也一半,我们穿的衣服不冷也不热,刚好。所以春秋是世界最和平、最公平,持之平也!而历史是个“持平”的公论,所以叫春秋,不叫冬夏,春秋的道理是如此。

中国文化的开头,是历史的观念。中国为什么开始那么注重历史文化呢?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,这个经验是经济之学,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。前面我报告过的那个经济,叫做“经世”之道,是救世救人的学问。也就是把人类过去的成败盛衰、善恶是非的经验,留给后人做榜样,使后人了解我们祖先的文化,对人类的和平安乐是怎么样的。只是后世的子孙不肖,把社会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,这就并非是先王之志。所以“春秋”是“经世”之学,是“先王之志”。但是孔子著春秋“议而不辩”,所以春秋的道理,只是责备贤者,而不是批评普通老百姓。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,社会搞坏了,那是领导者的责任,与老百姓无关;因为百姓是被教育者,负责人是教育老百姓的人。所以春秋责备贤者,不责备一般人。因此孔子“一字褒贬”,一个字下去,就把领导者万代罪名判下了。

庄子前面讲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,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”。这几句话,几乎成为中国文化,儒释道三家几千年来不易之论。也就是说,后来文化一切的观点,对于东方历史、哲学的看法,都是由这几句话做基础的。虽然各方面都加引用,尤其儒家更是很严重的引用,可是大家忘记这是出于庄子的思想,也可以说是属于道家的思想。

说了半天,庄子的本题,现在还是在讲逻辑观念,文化思想的论辩问题,各有各的看法。现在他提出来,对我们传统文化,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,以及人生哲学、一般哲学、历史哲学的看法,下面是他对这一节的结论。

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

这两个“分”字,上面这个字是念“份量”的份,下面这个分是“分辩”的分,不能当做“分割”来看。所以各部分的看法,有些是不可分割的,要整体的看,所以“分也者,有不分也”。接着是“辩也者,有不辩也”,天地间的道理讲不完,如果拿逻辑观念来推理的话,论辩下去,没完没了,辩到了最后呢?是无言之辩,没有话可讲了。最后真正的理,是无话可说,那才是真理,一个字都没有,一点道理都没有。换句话说,本体、道体是空的,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,乃至《维摩诘经》上讲的同庄子这个“不辩”,不说之说,不论之论观念是一样的,都到了最高处。譬如佛学有两句名言,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。尤其是学禅的,道理到达最高处,形而上的理,没有文字,没有语言,什么都谈不上。到了那里,一切都石沉大海了,它本身也包罗了一切文字,一切语言,一切思想。

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,佛学尚没有进入中国,可见东西方的高人、圣人、有道之士,见解都是一贯的。所以说“辩也者,有不辩也”,无法可辩。因此如佛家问答的,论辩的最高处,就是如释迦牟尼佛的方法,是置辩、置答,没有什么可辩的,也没有什么可答的。他说这个道,既然无可辩,无可答,他说:

曰:何也?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曰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

什么理由呢?“何也?圣人怀之”,这个圣人代表得道的人,真正了解学问到最高深,真正证到形而上道的“怀之”,只有在胸怀里自己知道,也等于佛学的观念,所谓“如人饮水,冷暧自知”。只有自己知道到了那个程度,那个境界。“众人辩之”,一般人呢,不在自己身心内在去体会,只在思想上,靠嘴巴在论辩,“以相示也”。以表示自己见解的高明。所以他的结论,“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”他说,这些道理,所谓道,如果用推理,从伦理思辨上去求,这个道越辩越糟糕,离道越远。“故曰辩也者,有不见也”,越辩越看不见道了,距离越远,心思越散乱。

因此,他连带着讲一段,由“道”讲到“德”,在春秋战国的时候,道德两个字,大部分的书上不合并用;譬如《老子》,上半部都是讲道,下半部讲德,所以德字同道字,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。这个德是讲用,人生的行为、言语,人伦道德的作用,现在他由道说到德字的道理。

仁义道德是什么

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

这是庄子对于当时文化所流行的口头禅、标语,属于知识分子所号召的,加以严厉的批评,也指出了一个准确的路线。因为在春秋战国的时候,老子也批评过,到处看到标榜仁义、道德,事实上呢?那个时代局面非常混乱,可以说是最不仁、最不义的。由这一点,我们自己应该反省,中华民族这个文化,从古以来号称是礼义之邦,行忠孝仁义之道,事实上,深入了解研究后,对这几句话是非常难过的,很痛心的。

要晓得,孔子提倡孝,可见社会上都不孝,因此才提倡孝;等于说社会有了病态,他所以因病给药;大家都不仁,所以他提出了仁。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,实际上,几千年文化,一样都没有做到。例如刚刚庄子所提过的,“春秋经世先王之志”,拿孔子所著《春秋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,儿子杀父母的,部下叛变的,不晓得有多少!我们这个自称是礼义之邦的,非常不礼义,令人非常痛心。那么才知道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所提这个道理,正是针对文化学术上、教育上这些目标、口号,加以批评,认为这些标榜有什么用?结果社会很多人的行为,都是完全相反的。

因此,他在这里也提到,“夫大道不称”,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,没有什么名称的!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,而这个社会上,充满了狭义的宗教的道,除了佛教、道教、基督教、天主教这些等等以外,现在民间的各种教,起码有一百多种;加上各种的迷信,每家都说自己有道。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,包括外国,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,而且都说自己证得了道。如果拿庄子的观念,“大道不称”,真正得道的人,自己也不标榜已经得了道,所以大道是没有名称的。

“大辩不言”,这是针对当时如惠子一般讲逻辑、讲思想的人说的。他说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,是没有话讲。譬如历史上,宋朝赵匡胤开始当皇帝时,南方尚未统一,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,“车如流水马如龙,花月正春风”。就是李后主的词。南唐的人才很多,文学家也多,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,南唐就派了一位大使徐铉来了。赵匡胤晓得徐铉是鼎鼎大名的大文豪、文学家,学问很好,宋朝由哪个来接待他呢?这个就着急了。等于现在,世界有名的学者来做大使,派哪一位学问好的来接待呀?赵匡胤说:不要忙,我已经有人选了。结果找了一个相貌堂堂,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卫士,去接待这位徐铉大使。这卫士接受了命令,也只好装起来,坐在上面。大使跟他谈哲学啊!经济啊!科学啊!谈了半天,他只嗯嗯嗯!是是是的!请喝酒吧!好好!你好!有道理。搞了好几天应酬下来,这个徐铉也得不到一句话!徐铉想,宋朝赵匡胤是有一套,派了一个接待我的人,我讲了好几天,他一句话也不批评我,也不赞成我,摸不到他的底子,学问到底有多好不知道,心理就垮了。

这一个故事,说明“大辩不言”,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,一下就把别人打垮了。你的学问再好,派一个没学问的人跟你交谈;当然这个人也稳得住,如果是没学问又爱谈的,那就糟了。所以“大辩不言”,正是这个道理。佛家也有一句话,“是非以不辩为解脱”,这都是很有道理的。你们青年人爱讲禅宗,禅宗是注重行为的,并不完全注重打坐。所以百丈禅师的丛林要则,“疾病以减食为汤药”,一个人生病了,最好是少吃东西,肠胃先清理一下。“是非以不辩为解脱”,是非越辩越糟糕,所以“大辩不言”。

“大仁不仁”的道理呢?这句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了。老子有句话: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一般的解释,认为老子这句话,是讲宇宙很残忍,上天没有什么仁慈,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一样。刍狗是草做的狗,用完了就把它烧了。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,所以广东人吃狗肉,保持我们传统文化。上古祭祖宗,也有用狗祭的,后来废掉了吃狗肉。可是祭天地祖宗的时候,拿草做一只假狗,等于我们现在祭拜的时候,拿米做一个猪头代表一头猪。老子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说,天地不仁慈,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玩弄,但他不是这个道理,而是同庄子这个话一样,“大仁不仁”。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念,这就是“大辩不言”,“大道不称”的道理。

天地生万物,说仁慈是非常的仁慈;好的也生,坏的也生,稻谷也生,毒药也生,包容万象一切,都是它所慈爱的。所以天地并没有像人一样,特别有个观念,我要做好事,因此光生好的,没有这回事。下雨也一样,好地方也下,坏地方也下,像太阳光一样。所以天地看万物都是平等。如果把人当成刍狗的话,万物也是刍狗;如果把刍狗当成人,人也就是刍狗,反正天地是无心,是自然而来的。所以庄子的大仁不仁是说,故意有心为善,有心求一个仁的话,这个人已经不是大仁了,因为那是做出来的。真正的大仁,是普遍的、自然的,并没有对某一点特别的仁。

“大廉不嗛”,这个“廉”就是廉洁了。我们这个文化里,标榜人伦的道德要非常廉洁,要求公务员,做官的一定要是清官,清官就廉洁,廉到什么程度呢?一清到底,连稀饭都吃不起,那是不对的;真正的廉,不是表面的,而是心地上的纯洁。

有一次电视台正在演包公,有个单位把我拉去作专题演讲,你说这个东西怎么讲?包公案大家都看过,那么就讲包公的历史吧。宋史上的包公,大家都晓得是铁面无私,中国文化的小说也好,历史也好,清官都是“铁面无私”。什么是铁面?读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,包公啊!一天到晚没有笑过,亲戚朋友不往来,那个脸板得铁板一样。这样一个铁面,老实讲,包公的学问是好,人品也了不起,如果他活着,我不会跟他做朋友,因为没得味道!一个人的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,一天到晚发青,不要说红润没有,黄颜色都没有一点,大概有肝病啊!不晓得什么病啊!当然他无私,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,家里很穷,穷到这个样子当然很廉洁。实际上,包公案这本小说,把历史上好多个清官的故事,统统集中到包公的身上去了。

包公固然了不起,但是更了不起的是包公的老板宋仁宗,他是赵匡胤兄弟的后代子孙;因为宋仁宗的支持,他当然可以铁面啊!没有这个老板的话,你肉面都不行,你凉面也不行。有老板支持他,你去干,你尽管怎么做,我负责,我支持你,当然我们也可以铁面起来啊!不然也铜面一下嘛!对不对?后面有一个好老板支持,每一个公务员都会做到铁面无私,不是做不到,是时代的环境许不许可。

再说“大廉”,真正大廉的人,“不嗛”没有谦让,这个字,同谦虚的谦是相通的。“大廉不嗛(谦)”,怎么叫不嗛呢?譬如说廉洁的人不爱贪钱,贪钱不好。关于这个问题,他说一般知识分子标榜做清官,连个钱字都不敢提,所以中国的这个钱字还另有一个别号,叫“阿堵”,是南北朝的事。当时有一个人很清高,做了大官以后,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,一概不要,太太及家里的人生活要紧啊!想弄些钱。后来家里人没有办法了,等他睡着后,摆些钱在他床前面,隔天早上下床,总要讲把钱拿开吧!结果他醒来一看,哎哟!他说把这些“阿堵”拿开,阿堵的东西堵住了,还是不谈钱,所以叫做阿堵。

但是到了清朝袁子才,一句诗就把千古这个“大廉不嗛”的道理说完了。他说:“不谈未必是清高”,这个钱字谈都不肯谈,未必是真正的清高,因为你心中还有钱字的观念在,还有怕与不怕。真做到了最高处,无所谓了,谈钱就脏吗?爱钱不爱钱不在这个地方。“廉洁”这个廉,当然是不爱钱;岂止不爱钱啊!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“冰清玉洁”,任何的行为做到一清二白,并不一定是指不要钱。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的时候,他反而没有什么嗛;这个嗛,不是说他不谦虚,而是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了,所以是大廉不嗛。

我经常说一个笑话,这个道理拿猪来比,实际上,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,研究生物学的人都懂。你看那个猪,一天到晚用嘴来拱大便啊!泥土啊!因为猪讨厌脏的,看到脏的就拱开。所以人人以为猪是脏,其实是最爱清洁,一点脏都看不惯,结果,它越拱越脏。由这一个生物性情的爱好,我们可以了解,人生真做到了冰清玉洁,一尘不染,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。倒是那些在浑浊的世界打滚,心里头不着外面一点形像的人,反而可以做到大廉,这就是庄子所讲大廉不嗛的道理。

“大勇不忮”,真正有勇气的时候,不忮。怎么叫忮呢?就是特别古怪。比如说,有力气的人,他到处会打架,身体好,力气大,随便站在哪里都要摆这么一个姿势才会过瘾。我们年轻都做过这个事,手上带一个扁钻还要拍一下,告诉你我有扁钻在身上,这个就已经不是大勇了。大勇的人看起来温文柔弱,他没有特别的奇特表示。这是上面他说的原则,也就是人伦之道。

我们不要忘了!庄子讲了半天还是“吹万不同”啊!《齐物论》怎么吹到这一面来了呢?注意,他提出来天籁、地籁、人籁,这一段都是讲人籁,人籁就是人道。因为他这篇文章长,引用的十方八面,汪洋博大,如被他的文章迷住了,就会以为他讲的同《齐物论》不相干!

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圆而几向方矣,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

“道昭而不道”,“昭”是无所不在,他说这个道啊,很明白,你不要去找;这个道,昭昭灵灵无所不在,没有一个固定的方法,所以昭而不道。你说佛说的,老子说的,庄子说的,孔子说的,孟子说的,耶稣说的,穆罕默德说的,都对,都是那个道理,是全体的道的某一点个体。下面要注意哦!既然是道无所不在,随时随地都在那里,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,明明白白的“而不道”;而你却说,只有你这个才叫做道,那就不对了。每个宗教,每个修道的,都认为只有自己的那个才是道,别人那个就不是道。实际上“道昭而不道”,道是明明白白的,是无私的,所以是绝对不道。

“言辩而不及”,天地间最高的理论,到了最高处,没得话讲,讲出来都不是。譬如说我们人,如果身上有痛苦有高兴,我们表达出来,哎哟,好痛唷!那不算痛;等到痛到了极点,没得话讲,痛死了,那才是真痛。你说你高兴不高兴,我高兴极了,那是有限的,真正高兴到了极点,会把你喜欢死了,笑死了。世界上的人,情绪到了最高处时无话可讲,那就是言辩而不及。

“仁常而不成”,什么叫真正的仁?仁慈、慈悲,那很平常;说你冷了,我还有件衣服给你加上,很平常;你饿了,我正好有个面包你吃吃吧!很平常;如果说你饿了,我拿个面包给你吃,喂!你吃我的面包,你要知道,因为我是学佛,这是我慈悲你啊!这就完了。所以,“仁常而不成”。天地间哪个人没有仁心啊!人人都有爱人之心,就是每一种生物,虽然对别的生物有抵抗,有残害,残害的心理是防御,但是对自己的同类有时候都有一种仁爱之心,所以仁道是常道,并不是不平常。仁常而不成,是说没有一个成规在那里。

“廉清而不信”,真正廉洁的人,自己是很清高,但是这个信字呢?不是没有信用;真正廉洁,真正清高,外面没有信号,没有标榜的,不展示出来给你看到的,清高就是清高。

“勇忮而不成”,大勇的人,处处标榜自己有力气,或者会打人,会救人,这个已经不是真勇了。真勇的人,看起来没有什么勇的样子。所以庄子反复地说这两件事。

“五者圆而几向方矣。”五者就是大道、大辩、大仁、大廉、大勇,这五个条件完备的人,“几向方矣”,差不多摸到向道的方向了。所以我们注意啊!庄子由讲“吹万不同”,天籁、地籁,这一段讲人籁,最后下面再加一个严重的结论。

“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”这是这一节的总结论。所以真正了解道的人,所有的智慧、知识、思想,都没有用处;用知识用思想来推测道理,那不是道,与道不接近。道,最后到达无念之境,无道可道。真正的智慧到了最高处是无知。佛家也有这个说法,南北朝的高僧僧肇法师,在他的《肇论》中,最重要的一篇叫《般若无知论》。他说智慧到了最高处,没有智慧可谈,那才是真正的智慧,是道的智慧。这个观念,同庄子所说的道理一样,“故知止其所不知”,到了最高处而不知。

所以《论语》上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,他说我一无所知,什么都不会,因此能够样样会。如果一个人在某一样有个专长,有一个最高的境界,那会挡住了一切。所以道到了最高处,像禅宗经常标榜的,真智慧“如珠走盘”,没有方所,没有固定,一无所知,因此无所不知,就是这个道理。所以庄子说:“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”,就到了最高处。

下面这一段还是讲人籁,人伦之道,要把人伦之道讲完了,才说出由地籁到人籁,乃至超越人世的道。因此他说人伦之道,由一个普通人怎么样去修道,庄子有一个观念:

道的宝库

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

他说假使在你的思想理解上,懂了这个道理,一切言语思想到最高处所不能到达的,是“不言之辩”,没得理论,没得文字可讲。“不道之道”,形而上那个道,没有法则,也没有道理可讲。道在哪里?就在平凡,非常平凡,非常现成中。“若有能知”,假使有人能知道了这个,修道方向弄清楚了,“此之谓天府”。“天府”是庄子定的名称,这个天字不是讲天文上的现象的天,而是理念世界的天;这个天府,就是宫殿,代表了道的那个宝库,道的那个渊源。

“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”你懂了这个道,修养到这个境界“不言之辩”,就无话可说。真是讲做工夫的话,修道、修禅、修佛都是一样。譬如青年人现在最流行瑜珈术的打坐,修道的打坐,修佛的打坐,大家坐起来干什么?坐起来在那里辩论,自己跟自己辩论,哎哟,这个不对吧!这个恐怕不是道吧?这个不大正吧?这个不是工夫吧?这些气脉没有通吧?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思辩。“不言之辩”,到达了内心没有诤论,所谓无诤的境界,脑子没有思辩,心里就绝对的清净;也不管什么方法,都不管了,“不道之道”,那么你道的初步到了,就是庄子讲的“此之谓天府”,已经与道的宝藏接近了,与上天接近了。修养到了这个境界的话,“注焉而不满”,像流水一样,永远把水灌进去也灌不满。所以老子也讲,这个时候才叫做“虚怀若谷”。这个心中空空洞洞,像山谷一样,流水尽管灌,一万年、一亿年的流水灌进去都不满,因为没有底的。“酌焉而不竭”像流水一样,把水每天挑走一担、一车,永远也舀不完。那就是不增不减。

那么这个心里的能量、道的能量、身心的能量,是哪里来的呢?无所从来,亦无所去,不知道来源,不知道去处,“而不知其所由来”,这个样子就叫做“葆光”。你们修道,不管你修道家,密宗、禅、瑜珈,你们讲修养的、讲打坐的,能做到这样就对啦!

“此之谓葆光”,生命的光明,永远是辉煌,永远是存在。庄子现在传我们这个道很好,不要打坐,不要念咒子,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,划不来。这个里头没有咒子,万一你要咒子,念他几句,“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”就行了。这是庄子的咒子。庄子“天府”“葆光”这些名词,后来道家经常引用。这个是讲内养之学,每个人内在的修养,也就是修道了。下面讲外用之学,就是仁道。

犹如莲花不著水,亦如日月不住空

禅友会长按识别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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