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广播：电子书穆紫荆短篇小说集《归梦湖边》和散文集《又回伊甸》已于华语文学网上架。

父亲

我出生的时候，父亲已经年过四十。所以从我记事开始，印象里面的父亲就是一个头顶少发的老年人。其实那时候的父亲还每天骑车十多公里去上班。每天能把自行车从大门扛上四楼的家。我竟然觉得他老。全都是因为他顶上的网球场。父亲不让我在马路上面吃冰棍。买了冰棍以后他总是牵着我的手，一路拉我回家。进了大门后才容许我剥开纸来吃。他的理由是马路上面灰太多不卫生。而我虽然很不情愿，但是被他的大手握着，有一种很确定明白的意思，使我即便是一路蹶着嘴生气，脚下也一点不敢拖延。

上学以后父亲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一支当地的铅笔。很快我就积累了一大把各种各样的铅笔。可是父亲的抽屉里，藏着一打英国制的铅笔，却是不肯给我一支。在临近阳台的门框上，钉有一个铁制的手摇卷笔刀。那也是英国制的，然而父亲却容许我在它上面摇我的铅笔。我记得摇出来的铅笔毛毛的。散发着木头的清香。我说父亲你小气。父亲说小孩子懂什么。

到了中学以后，因为听我老是抱怨说某物理老师的课教得马虎，父亲竟然向该老师提出要旁听一次他的课。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六十过半，却戴着老花镜，弓着背像一个大袋鼠式地认真做着笔记。结果，那天该老师的课准备得很出色，口齿流利且逻辑严密得像是换了个人。我说父亲你厉害，父亲说物理很重要。

我出国的时候，父亲已经年过七十了。五六年以后他和母亲出来探我，竟然从箱子里面拿出一套四层的竹制蒸笼。那大小就和包子店里的一样。并且里面还都铺有草编的垫子。所蒸出来的包子底部也就都有一条条好看的细纹。父亲说，那是他专门骑车跑了二三十公里才为我买到的。

终于，当我自己也过了四十以后，父亲却已经离我远去了。蒸笼变成了像父亲抽屉里的铅笔般珍贵。这般的心境，直到我失去父亲，浸润在由蒸笼所飘逸出来的竹香中时，才略有醒悟。父亲是高级工程设计师，他曾经历过知识在大陆不被尊重的年代。铅笔所寄托的是他对自己所爱的日子的怀念。就像我此刻对他的怀念一样。

摄影/芸芸

母亲去世，留下一箱未织的毛线。现在国内几乎无人再织毛线，因为机器摇出来的毛衣遍地都是，非常便宜。所以据说连毛线都很少有看见卖的。

只因为是母亲的遗物，家中无人需要，便统统由我打包运出海外。我也没有织毛线的必要，但因为是母亲的遗物，我便开始凭着儿时的记忆，对照编织大全，向母亲所走过的路摸去。

母亲所留下来的毛线颜色不同，份量也有差异。当我的手在其中翻看的时候，所感觉出的柔软像是母亲那温和的手心。每一团握在手里，都会想，那是母亲的手所握过的。她买的时候，为了鉴别质量和手感，是一定会拿在手里握一握的。

小的时候，母亲也教过我织毛线。上针和下针，但是每次都是织了手掌片大，便不再坚持。也记得即便只有手掌片大，也常常漏针。要母亲帮着我挑。最后又学了几遍开头和收针。就不肯再学。奇怪的是母亲也并没有免强我。现在对了编织大全，才觉得如果能够有母亲在旁，那是何等的福气。一件毛衣要从计算针数开始，到有领、有袖、有边、有纽洞地结束，需要何等的想象和预谋。并且发现编织大全其实一点也不全，因为它除了告诉针法的符号和编织方法外，对于如何成衣是一点也没有讲。自从我举了针开始把线往针上绕，就心酸自己和母亲的日子聚少离长。

织毛衣对于我来说就是想母亲。我想那是母亲所拿过的针，那是母亲所看中的线。猜不透的是她买了想织给谁，以及为何后来又没有织？有一次回国探亲正值母亲面临搬迁。帮忙整理的时候，翻出大红和深红的毛衣两件。崭新地在塑料袋里。我问母亲是给谁的？母亲说，那大红的是她自己的，那深红的是你父亲的。是给葬礼准备的。我当时愕然。虽然理智上知道但是却从没有感觉父母会有一天离我们而去，那是因为他们总是说放心，我们很好。总是叫我不要担心。说家里什么事都没有。这次探亲后来竟成永别，搬家后五天，母亲去世。

慈母手中线，游子身上衣。丝丝屡屡，这牵不尽，扯不断的就是隔而不见，母亲惦记孩子，孩子想念母亲的心。

摄影/芸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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