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的平安夜和圣诞节，我窝在家里上网看电影，《间谍之桥》和《寂静的夜》。单位附近一家会所的经理给我发来消息，让我过去玩，可以参加抽奖，我没有回应。

两部电影都很精彩。《间谍之桥》里，汤姆·汉克斯饰演的多诺万律师在冷战最严重的时期，促成了美苏的间谍交换。尽管此前蒙受了很多的误解和谩骂，多诺万律师最终赢得了公众的热爱。《寂静的夜》讲的是，二战期间一位德国妇女伊丽莎白，成功地让来到她小屋的美军、德军士兵放下武器，大家一起欢度平安夜。

在北京，平安夜的前一天，检察院发布消息，对雷案中的几名警察做出不起诉决定。尽管采取了删帖、禁言等措施，网上仍然一片哗然。就在公布消息的当夜，北京警方对保利俱乐部等三处北京高端会所“扫黄”，据说从现场带走数百名人员。网络传言，这几处会所都是互联网精英和某商学院校友经常聚会之处。同一时间出现的这两起事件，也许是巧合，但是难免令人联系在一起。

雷案出现之初，我就有深深的担忧。在我的同学群里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，争论非常激烈，全无平时的一团和气。一个阵营是以自由职业者为主的群体，认为雷案中的执法者滥用职权，造成无辜者死亡的后果，应当追责，否则毫无安全感。另一个阵营是以公务员（尤其是警察）为主的群体，他们认为基层执法工作特别辛苦、特别困难，如果追责将导致一线执法者心灰意冷、束手束脚。

两派的观点都有道理。从高层意图来看，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，大领导在某个电视电话会议上发言，提及此案，表示信任民警。在警队工作的同学转发了这个讲话精神，一片欢欣鼓舞。后来风向变了，更大的领导似乎是要严格追责，一查到底。于是，涉案的几名警察被抓了，在警队工作的同学顿时满腹牢骚。不起诉决定出来后，尘埃并未落定，雷某家属决定提出申诉，并准备启动自诉。

圣诞节那天上午，我看到了雷某家属代理律师陈有西发出的声明，文末提到：需要增补八名律师参与该案的后续代理。我犹豫了很久很久，最终还是没有向陈有西律师提出申请。我已不是最初进入律师队伍时的那个热血青年，虽然初衷未改，却已有了太多的顾虑，学会了明哲保身。进入雷案的代理，不仅需要丰富的经验，更需要智慧和勇气。对手决不只是涉案的几个民警，还有同仇敌忾的整个警察队伍。他们不但有一肚子委屈，也有很大的权限。

敢于挺身而出面对“刀把子”的人也许有很多。但是，几个人拥有多诺万律师和伊丽莎白女士那种斡旋于强权、促成对立阵营和解的大智大勇？中国社会，不缺少聪明绝顶的人才，不缺少舍生忘死的烈士，缺少的是忍辱负重、弥合裂痕的智勇兼具的贤者。

雷案暴露了中国社会这些年来逐渐形成的一道裂痕。站在雷某家属身后为之声援的，是中国正在崛起的中产阶级和精英阶层。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，积蓄了一定的个人财富。有恒产者有恒心，雷案使得他们对自由与财富缺乏安全感，希望通过这次事件的处理获得保障。而涉案民警的身后，是中国日益庞大的基层公务员队伍。他们拿着微薄的薪资，在国家机器里充当着螺丝钉，承受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和公众对体制的不满，他们需要上层的理解和关心。雷案使得这两个阵营变得对立，哪怕此前可能是同学、室友，也会为此争得不可开交。对雷案的不当处理，只会加深裂痕。

在中国的各个城市，既有普通公众消费的休闲场所，也有针对达官贵人、富商巨贾的高档会所。这些场所既有吃饭、唱歌、洗浴、按摩的一般作用，也有藏污纳垢、提供黄赌毒的功能，并不以收费高低而有所不同。我工作单位附近有一家北京城里排得上号的高端会所，几个人小聚一下，随便吃个饭都要几千块钱，唱歌的消费更是没谱，几万块钱一场也正常。我被人请过，也在这里请过客。如果在我请客吃饭唱歌那天，北京警方正好来到这家会所扫黄，可能我和我的同事们也会成为几百名被带走的人之一。

在高端会所消费，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是黄赌毒。只要花的是自己的钱，从事的是合法的活动，有何不可？在平安夜前晚的活动中，北京警方从三家会所带走的几百人，有多少是查证属实的卖淫嫖娼人员？在雷案公布处理结果的当晚，警方的行动是不是带了一点情绪？扫黄是合法的，带走现场人员配合调查，当然也是有法律依据的。但是，合法的行为也需要限度和边界。你好端端在会所里吃着火锅唱着歌，突然冲进来一帮警察，以“协助调查卖淫嫖娼”为由抓到局子里关上一段时间，调查清楚了放出来，别人还以为是花钱捞出来的，浑身是嘴也说不清。谁都不希望这种倒霉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
出没于保利俱乐部等高档会所的顾客，即使不是传说的互联网精英和商学院校友，他们的身价也不会太低，属于中国社会的中产阶级，甚至是中小资本家。他们不仅有消费能力，在经济领域也富有创造力。他们有违法犯罪行为，当然要予以打击。但是，如果他们在进行与自己经济实力匹配的消费活动，受到警方拉网式行动的伤害，很难让他们对经济环境和体制的信心不产生动摇。

改革开放创造出来的社会财富，很大一部分被权力阶层侵吞，需要通过铁腕反腐追回。中国社会的精英阶层，或者是通过聪明才智，或者是通过辛勤劳动，或者是机缘巧合，获得了相当一部分财富。他们渴望清明的政治环境、公正的司法环境、稳定的社会环境，让他们能够安全地持有这些财产，享受财产带来的安逸舒适生活。如果现实生活让他们缺乏足够的安全感，他们会选择带着财富离开，中国社会将面临“人财两空”的局面。中国经济已经进入势不可挡的下滑态势的当下，留住这些经济精英更显得重要。

从另一角度来说，和平时期的警察队伍与战时的军队相似。维护社会治安少不了警察队伍的无私奉献和舍生忘死。警察也是凡人，也会有脾气，也有想法，也会犯错，有时候甚至是严重的错误。警察的付出和他们得到的，显然不成比例。物质上无法给予他们的，需要精神上的慰藉来弥补。如果得不到精神上的慰藉和出错的包容，警队士气受挫，国家机器的运行也会受到严重影响。

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，警察是与公众接触最密切的公务员，在公众眼里，警察的形象就是政府的形象，警察的行为就是政府的行为。公众对政府的期望，会落实在警察身上，对政府的失望，也会发泄在警察身上。这是警察队伍无法承受之重。

几个月来，两个阵营都在观望雷案的进展。平安夜前一天检察机关公布的处理结果，对涉案警察“罚酒三杯”引发了强烈反弹，而对代理律师禁言、对批评的声音删帖以封杀舆情的做法，更是让人无语。这显然不是最佳的处理方案。警方在当晚对保利俱乐部等处的雷霆扫黄，在我看来，更像是憋了数月之久的一次情绪宣泄。

《疯狂动物城》里有一句台词，让我沉思了很久：“好警察应该服务于民，保卫家园，团结人心而不是分裂大家。”在这部动画片里，警察兔子朱迪勤勉工作，找到了失踪的十几名食肉动物。朱迪是个称职的警察，她并没有错。然而，她的行动却野心家利用来争权夺利，间接使得动物城的分裂并陷入混乱。每一个热爱这个国家、希望过上平静生活的人，无论职业是警察、律师还是商界精英，无论食肉还是食草，都应当尽一切努力弥合社会的裂痕。

我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普通律师，没有能力去弥合这个社会越来越大的裂痕。但是，我可以努力做到不去撕裂它，因为我爱这个国家，因为我想过平静的生活。

来源：微博

作者：易胜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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