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_清明节_清明祭祖

娄山往事李宽定那天,我哭了为母亲,也

发布时间:2017-6-28 21:00:36   点击数:

李宽定,年生,贵州桐梓人,国家一级作家。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长篇小说《荒林野妹》《浪漫女神》《漂亮女孩》;中篇小说集《小家碧玉》《大家闺秀》《良家妇女》;短篇小说集《年轻人的事情》《爱与枷锁》;《李宽定电影剧作选》;《李宽定选集》(四卷本)等。主编:《中华传统文化讲演录》(第一辑、第二辑)、《最后的话》。年,创建贵阳海天园,任董事长。年,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。年,创办公益性的贵阳国学大讲堂。年,荣获国家首届“书香之家”。

母亲

李宽定

母亲坟头上的青草,已几经寒暑,几度枯荣。坟头上的泥土,一次次塌下去,又一次次垒起来。如果,真如佛家所言:世有轮回,人能转世投生。那么,母亲投生转世之后,都已而立之年,又开始了含辛茹苦地养育她新生的儿女。所幸还好,奈河桥上王婆的那碗迷魂汤,是每一个通往幽冥的亡灵都要必得要喝下去的,让人忘却生前的荣辱与悲伤。不然,我难以想象,投生转世的母亲,倘若还能记忆她前世的那些艰辛与悲苦;而那些艰辛与悲苦的结果,又是怎样的无谓,她是否还能有再活下去的勇气。我不知道,我的外公外婆在养育母亲的时候,是不是也和母亲养育我们的时候一个样子。但我却比谁都要清楚:我却一直在重复着母亲那无谓的人生;而且,和母亲一样,也非要熬到油枯灯熄离开这尘世为止。

我为母亲哭泣,思前想后,更为母亲悲伤。有时,我真恨我的父亲。他把我带到这人世上来,才短短的九十个白天黑夜,就把我和姐姐哥哥们一齐丢下给了母亲,自己撒手尘寰。无疾而终,这于父亲自然是一种幸运,一种福分,但无疾无征兆,连话都未留下一句就突然长辞人世,这对母亲却是何其的残酷。五十多年前那样的岁月,一个刚满四十的妇人,仅靠那样一点微薄的家产;在家族中只的环视挤压之下要把几个尚不知人事的儿女拉扯成人,那该是怎样的艰辛?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,只把伤痛和苦难的岁月留给了母亲。而母亲却对父亲的阖然长逝不能释怀,把父亲留下的那点微薄的家产卖掉三分之一,给父亲办了个很风光的后事。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亲人,才不枉她和父亲夫妻一场。接着,又将余下的家产卖掉一半,给韵姐置办嫁妆。韵姐的婚事是父亲生前定下的,她要让韵姐风风光光地出门。她不能让韵姐婆家的人笑话登墀先生家寒酸。但是呢,韵姐还未出门,一个腊月寒冬的夜晚,十多个蒙面的汉子破门而入,把家里值钱的和不值钱的都抢了个精光。韵姐的嫁妆,自然不能幸免。母亲急了,红着眼睛和蒙着脸的强盗厮打。她一个妇道人家,哪是一群大男人的对手?好在那些人要的是钱财不是命。不然,母亲就是有十条命,也没了。好多年以后,母亲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,说:“抢我家的人是谁,又是谁把那些人串通起来的?别以为把脸蒙起来我就不知道了,我心里有数!唉,亲人,有时候比仇人还要狠啊!”

岁月把往事沉淀之后,蒙在亲情面纱后面的嘴脸就会清晰起来。二十多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,在清理阶级队伍时,无意中清理出当年抢劫孤儿寡母的祸首。真是为让人做梦都难以想到,暗中策划和主持抢劫我们的,竟然真是我亲亲的……算了,往事已矣!如今,他已经故去多年,就让他作的孽和他的名字随他一起入土为安吧!

母亲说,谁串通起来抢我家,她心里有数。父亲生前结下的怨,他死了,人家纠集起人欺上门来,把家里抢得一干二净;无非是想让人看看他登墀先生家的落魄景象。她不服这口气,把剩下的家产全部卖了,重新为韵姐置办了嫁妆,硬是风风光光把韵姐嫁出了门。

但是呢,两年之内,两场红白喜事办过之后,我们家也就家徒四壁,算是彻底的破落了。当然,这些陈年往事,都是听母亲和亲友说的,在我的记忆中,搜寻不出半点印痕。

母亲去世以后,我曾多少次追寻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,但终不能得。往事如烟又不如烟,一桩桩一件件,却还都觉得那不是最早的。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没有看见母亲哭过;当然,也没有看见母亲笑过。母亲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印象,始终是那么的忧伤,那么的疲惫。她总是早早地出门,有时回来很早,有时回来很晚;回家来,有时提一袋子荞子,有时拎两升包谷,或一把面条。但大多数时候,两手空空。空着手回来的那天,母亲的情绪就很阴郁;或是坐在火膛边,看着火膛里蹿动的火苗发呆;或是坐在门前的沙棠树下,望着天边的浮云叹气,久久地不说一句话。每到这个时候,两个姐姐对我就特别好。她们背我、抱我,把我带到外面去,悄悄教我:“弟,你要乖,不要喊饿。你不懂,妈好难啦!”

没有家产,没有工作,家里只有几张嗷嗷待哺的嘴;无米之炊,焉能不难?但那时,我还不明白母亲的难处;只记得在断炊之后,母亲和姐姐把父亲留下的那些书,当作废纸背到天门东去卖给造纸厂的时候,每次都会带我去,是件让人兴奋不已的事情。因为,每次卖掉了纸之后,拿到钱,母亲都会在纸厂门前的小摊上,买两个烧饼,分给我和姐姐吃。真正懂得母亲的难处,体会到其中的苦涩和辛酸,是后来,当我自己成为人父,回忆起母亲当年那些往事的时候。

到我清楚一些人生世事的时候,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;没有收入,又告贷无门。夏天的炎阳冬日的雪,母亲大都在外奔走,能借到两升包谷的时候,是怎样的喜悦与哀伤;什么都没有借到空着手往回走的时候,又是怎样的痛苦和沉重。大家闺秀,又嫁到书香门第,这无形中铸成了母亲过人的自尊与虚荣。面子攸关,母亲在滞沉的岁月里咬紧了牙,苦苦地撑持起登墀先生家的门庭。但贫穷,却无情地剥蚀着她做人的尊严。山穷水尽的家境,孤苦无助的未亡人,苦苦地养育着她的几个尚不知人生世事的儿女,这已经是已经是举步维艰。而家族中的人呢,却在算计着父亲留下的那几间空房子,明着牵线说媒,暗里播散蜚语,巴望着走投无路的母亲早日改嫁他乡。母亲硬撑着苦熬着,小心防范着,就是不改嫁!多少年后,母亲说起这些往事时,神态中还隐隐有些自豪。

她常说:“女人啦,如是自己撑不起;不用别人推,风都可以把你吹倒!”

父亲去世之后,母亲在这乱云纷飞的尘世苦苦地支撑了二十七个年头。

二十七年,三分之一的人生岁月。乡言:“不怕少时苦,就怕老来穷”。母亲的前三分之二人生岁月,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生活过来,详情我不知道。但是呢,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,我却是在贫穷落魄的环境中,伴着母亲一天天一年年走过她的老年。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加深,看着她头上的白发一年年增多;身为人子,却欲助无力;结郁在心底的痛楚与悲伤,激起了一股子奋发的狠劲;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,让母亲一展愁眉,还报老人家一片养育之情。但是世事沧桑,哪能尽如人意?等我自觉总算事业有成的时候,母亲离开人世已经十三年了!空有一颗孝心,却欲报无门;唯有把对母亲无尽的思念,细说给我的儿女们;让他们记住在遥远的故乡,一个名叫“金家岗”的小山上,那蓬低矮的茶树下有他们祖母的坟茔。那一天,大限到来,我也化成青烟在人世上飘散之后;他们也不要忘记,清明时节,代我回去在她老人家坟前磕个头,给她老人家点炷香、烧点纸。

二十多年岁月,不算短,也不算长。但20世纪之初的那二十多个年头,却是几多风雨,几多霜寒,几多人无法承受荣辱间的骤变饮恨九泉。支撑着人咬牙走过那多灾多难的岁月,苦苦地活下来的,是深藏在每个人心里的那点希望。母亲的希望,是她的几个儿女都能够长大成材。“只要你们都能顺顺利利的长大成人,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见你们的爹了。”这话在我儿时,她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,早已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。但这话中的苦涩,却是在我漫漫的人生路上,一点点思量、一点点体会、一点点醒悟出来的。

母亲他们那一代人,大都经历了从民国到共和国的巨变。敲锣打鼓迎解放,欢天喜地庆翻身,这是今天电影里的场面。故乡的解放,是一个冬日有太阳在霜的早晨,婶娘从城里卖菜回来,逢人就说:“城里头来了好多兵,说是解放了!”大家才知道解放了。但听说过也就过了,一如既往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我们那小山村里真正热闹起来,是土改,是打土豪,分田地。有人喜欢有人愁。那些日日夜夜惊恐与期盼,绷紧了村子里每个人的神经。先给我家定成分是贫农,属于翻身解放的一边。其时,哥哥已参军了,我家还是军属;门上贴着政府送来的“光荣之家”的小红匾。对打土豪分田地,也有我家一份。那个雨天的早晨,村长来通知母亲,叫母亲去分胜利果实。母亲说好,马上就去;把村长送走之后,她却是把门一锁,带着我们上山砍柴去了。一路上,给我们说:“人家的东西,再好也是人家的;我不眼红,不要。你们想要什么,等你们长大后自己去挣。”到了晚上,因为我们家没有去参加斗争会,村长就给我们送来一个衣架,两把太师椅和十个青花碗。母亲连声谢村长,但等村长转身一走,她就叫三姐和四姐将这些东西都搬到书房的阁楼上去了。我好想在那椅子上坐坐,她不准,还说:“那是人家的东西,我们不要。靠分别人的东西发不了财,要发财得靠自己发奋,你要好生记住!”

母亲不愿去分浮财,不要别人家的东西。但她万没想到,我家虽然没有田地,但却有好几间房子;别人早已在暗中谋划着怎样才能打我家的土豪,分我家的浮财呢!

先是一个姓翁的乡长来找母亲,晓以大义;说有的贫雇农没有房子住,而我家的房子却空着没人住,叫母亲主动让出一半来,分给贫下中农。临走,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:“你们是军属,自己主动这样做,是带头,对大家都好。”遗憾的是,母亲没有注意到乡长这句话里的话,没有答应让出一半的房子来。大约是半年之后,一个灰蒙蒙的清晨,我们还没起床,一大群人跟在村长的后面来到我家。村长身边的农会主任宣布:经农会调查核实,原先给我家定的贫农成分定错了,我家应该定为破产地主。农会主任的话一完,大家就高呼口号:“打倒破产地主罗素珍!”接下来自然就是分我家的浮财了。以往村长都是称呼母亲“二娘”;那天改口了,直呼母亲的名字,说:“罗素珍,你给我好生听着!你儿子参了军,你家还是军属,给你家一些特殊照顾。你要那两间房子,要哪些东西,你说,由农会给你留下。其他的,通通搬到坝子里去,分!”

多少年后,当我有了一些阅历,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,才明白:村长声音虽大,吼得凶,似乎阶级立场很坚定;但他适时地抬出了我家是“军属”这块招牌来,让母亲把希望留下的东西都留下了,且非在暗中庇护我家?但当时,母亲不知是没听懂村长的话呢,还是逞强不买村长的这份人情?她把我们叫到身边,神情冷漠地对那些人说:“你们想要什么,都拿去好了!我有儿有女,该有的将来还会有!”说完,把家里的钥匙往桌上一丢,拉起我的手,喊上三姐和四姐就走。

那天,母亲带着我们进了城,到了表嫂家。她叫表嫂的儿子带我们到街上去玩。她和表嫂说了些什么,我不知道。我们在表嫂家吃了晚饭,等到天黑尽了才回家。天上下着雨,到家身上的衣服全湿了。我们家大小一共八间房子,给我们留了两间是,其余的六间分给了别人,换了锁。最好的两间,是书房和书房楼下。翁乡长一家,等不到隔夜,当日就从大山上搬下来,住了进去。书房阁楼上那个衣架、太师椅和青花碗自然连房子一起成了翁乡长家的“胜利果实”。留下给我家的两间房子里,除了一张床,一条被子和几条板凳,东西全搬走了。我家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“破产地主”!那个晚上,母亲抡起了一条板凳,在沟沿上砸烂了当柴,在屋中间烧起了堆火,叫我们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烤干。也许是心里难受,三姐哭了,被母亲骂了一顿。母亲说:“哭什么?不准哭!不就是几间破房子,一堆烂东西?拿走了就拿走了!你们要有点出息,就好生发奋,将来出人头地,活出个样子来给那些人看看!”

五十年,半个世纪,一天天过着的时候,确乎是太漫长了。许多时候,说度日如年不为夸张。但过去之后,再回头想当年呢,又似乎太短了!弹指之间,双鬃已白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,各有一肚子辛酸,也各有一个奋发的历程;虽然说不上有什么辉煌的建树,但若与当年村里的人相比,却是活得一点也不比谁差!倘若母亲能活到今天,我敢肯定,她一定会催促我们兄弟姐妹一起,带着孩子,开着自己的轿车,回乡去一家家给村里的人拜年。母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儿女身上。儿女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,有了出息,她觉得她该扬眉吐气了。

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,但母亲却未苦尽甘来,非但没有享上清福,反倒像个老妈子一样,把韵姐的孩子带大,又给三姐带孩子;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早上,她还抱着哥哥的女儿上街去买菜!

母亲,我就是哭破嗓子哭干了泪,也哭不尽心里的悲苦!听你的话,而我自己也心有不甘;我逼我发愤图强,远比黄世仁逼杨白劳还要狠心手辣。我用我的青春为我的事业奠基,到几经风雨又几度浮沉,生命已是日落黄昏的时候,我终于创出了一片小小的天地。可母亲,你却已经魂归九天!仙尘两绝,母亲,我只能跪在你坟前的石碑下,给你磕头了!

市井之言:“只有不是的儿女,没有不是的父母。”这句话,颇有点“君要臣死,臣不死不忠;父要子亡,子不亡不孝”的味儿,很蛮横,也很霸道。但倘若把“是”的意思放宽一些,那么,至少可以说明一个事实:儿女孝敬父母的不及父母给予儿女的万一!儿女对父母的孝心,与父母对儿女的爱心相比,有如荧光与皓月!不是吗?

且不说十八年含辛茹苦,单是把一家人赖以活命的微薄家产尽数卖掉,两次给女儿置办嫁妆,只不过是为女儿体面地嫁进丈夫家,不让婆家的妯娌姑子小看了她,少受些委屈,而独自担起日后的艰难。母亲对女儿如此,但做女儿的呢?女儿对母亲的孝心中,夹带着几成私心?

不讳言,韵姐确乎是个好女儿、好妻子、好母亲,更是一个好教师。但她实在太好强!一个破产地主家庭出身的人,已经沦入了黑五类的圈子,有份工作有份工资;能谨守本分,小心翼翼地把工作做好,这就已经不容易了。但她不这样想,真的相信了“重在表现”,事事不落人后,处处走在人前,这且非自找没趣?落在人后领导尚可批判;跑在人前,且不是让领导为难?表扬呢?怕别人说阶级立场有问题,“右”了;不表扬呢,又怕别人说“唯成分”论,“左”了。一个让领导左右为难的人,且能讨得好去?二十多年中,运动如潮,一个接一个。每个运动一来,潮头都把她扑到水底;潮水退去之后,她又以无法否认的成绩,把那象征“给出路”的奖状抢到手里。压在她箱子下面的那十几张奖状,不仅苦了她自己,也苦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,更是苦了她的母亲。

当初,韵姐把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,母亲好高兴。从农村跳出来做了城里人,母亲感到出了口恶气,脸面有光,很感激韵姐,逢人就夸韵姐有孝心。韵姐的孝心,给母亲一份满足,但同时也把劳累和另一种痛苦枷在了母亲的身上。她不服输,她要全身心的教好书;用成绩证明她是听共产党的话的,坚决跟共产党走的。家,她是顾不上,只好全都交给母亲了。母亲呢?因为心里存了一份感激,也就心甘情愿地洗衣、煮饭、带孩子,从早忙到晚。但夜声人静的时候,且不说一身的酸痛;想想把我和两个姐姐丢在乡下的家里,无依无靠,她能睡得着吗?韵姐哭着把她接到城里去,我们不也哭着巴望她回来?手心手背都是肉,母亲的心能不疼能不碎吗?

我哭,哭母亲尚未把她的儿女养大成人,又得为女儿去操心她们的儿女。

我哭母亲,养儿养女,含辛茹苦把儿女养大成人,自己却沦为儿女家一个不花钱的老妈子!

韵姐的儿女刚带大,三姐又哭着把母亲接去了她家。

三姐不争先进,但却争生存。三姐夫一个人的工资,养活不了她和她的五个儿女。她得去工作,去挣钱!但是呢,黑五类出身,属靠边站之列。尽管她比两个姐姐的命好,嫁了个共产党员的丈夫,但却未能改变她的运气;安排工作,轮不到她。一次次报名,一次次体检,一次次名落孙山,她过不了“政审”这一关!她找到领导申述,领导说: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但不唯成分,好好争取;连句安慰人的空话也遥遥无期。她去找算命先生算八字。算命先生说:不要急,翻过三十岁就好了。分明是骗人的鬼话,却是言之凿凿。也巧,满三十岁的那一年,水城矿务局的招工榜上,居然有了她的名字!她以为时来运转,跑去感谢算命先生,跑来向母亲报喜,说她有工作了,正式的,还是工人阶级。母亲说:“你走了,家呢?”是呀,家呢?五个儿女小的不满一岁,大的不满十岁,交给谁?母亲的一句话点醒了兴奋得忘乎所以的三姐。她也是母亲,她不能丢下她幼小的儿女不管。但家境如斯,要她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就业机会,这简直是要她的命。一边是就业挣钱,一边是家庭儿女;就业挣钱不就是为了家庭儿女?把家庭儿女丢了,挣钱来干什么?事难两全,两难之间的三姐,一场大哭;哭得悲怆欲绝,也哭得母亲肝肠寸断。都是女人,都是母亲;三姐的难处,不说母亲也清楚。手心手背都是肉。母亲什么话都没说,收拾起自己那两件换洗的衣服;带着韵姐幼小的孩子,搬进了三姐家。

母亲换了一条街,换了一套房子;干的呢,依然是洗衣煮饭带孩子的活,依然是个不要钱的老妈子!只不过之前是韵姐家的,现在是三姐家的了。

我哭,哭母亲把每个儿女的难处,都扛在她那瘦薄的肩上;可是她的儿女,却是要到孤苦无助的时候,才回到她的身边来哭泣。

还在四姐有个婆婆健在,四姐夫又是一个做家务的能人;不然,她自己终年外出打工挣钱贴补家用,她的四个儿女交给谁去?母亲难说不又收拾起她那两件换洗衣服,再搬一次家了。

母亲没有从三姐家搬四姐家,但却搬进了哥哥家;干的还是洗衣煮饭带孩子,依然还是个不要钱的老妈子。

哥哥参加过自愿军,读过政法大学,还入过共青团;所以敢自诩为“干革命死而后已”和母亲划清界限,带头把母亲“疏散”到乡下去。一度,我曾憎恨过我的胞兄,但如今尘归尘,土归土,他已经长眠在母亲的墓旁;往日的恩怨,早已随着殡仪馆那烟囱的青烟飘散。细想,我与他之间的芥蒂,该是起于那个物是人非的夜晚。

那是年的寒冬,是时我刚毕业,尚未分配工作,就由学校直接去了“四清”工作队。春节工作队放假,我从所在的生产队赶回家来和母亲团聚;邹了六十里山路,又乘了两个多小时的火车;到家已是夜半两点多钟,应该是大年三十的凌晨了。

那时,母亲住在下街;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,向房管会租来的。上下两层街房,连阁楼一起算共有八间屋子,挤了起户人家。我家挤在当中,门对着过道;关了门,大白天也要点灯;三伏天,屋里也有股霉味儿。从年进城,到年离开到遵义求学;六年,因为母亲住在那里,那里就是我的家。每个寒暑假,都带着一份激动回家,和母亲团聚,而后又带着一份惆怅离开。年那个冬日的夜晚,我敲门,门里是个粗声粗气的男人的声音:“谁?是哪个?”吓了我一跳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门开了,开门的是个粗壮男人。隔壁的许嫂开门出来,告诉我,我才知道物是人非,母亲已经搬走了。母亲搬到哪里去了,许嫂也不知道。她叫我到她家烤烤火,等到天亮再去找母亲。我谢了她的好意,在屋檐下站了许久,才流泪离开那个曾经是我家的地方。以后,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,也不会再去了,因为母亲永远的离开了那里:新民街48号。

那个夜晚,毛毛雨,夹着片片飞雪;小街上静静的,就连有人说梦话的声音,在街上都听得见。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母亲,又无落脚的屋檐;一个人在黑夜里的小街上,冒着雨,像游魂野鬼似的徘徊到天亮。那份孤苦与凄凉,在我的心上,刻下了终身难愈的伤痕。天麻麻亮,我跑到城外的四姐家,才知道母亲搬到了营盘山,是被“疏散”到农村去的。“疏散城市人口”确呼是当时的政策。但是呢,知道如今无也没有弄明白:突然间,把城市里的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和资本家,连同他们的家人通通赶到农村,赶进深山老林,连铁路公路两侧十里内都不许居住,究竟是为了什么?是城市太拥挤了?还是怕这些人会聚众闹事?制定这项政策是怎么想的?对于老百姓,大约是永远都难以想出一条能说服自己相信的理由来。

是年,母亲早已经过了六十岁。按政策规定,她已经不属于“疏散”的范围。

大年三十的早晨,七点多钟,天还蒙蒙的,没有大亮。四姐夫带路,我找到了母亲。

母亲租了农户的一间屋子。又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木屋,门就开在农户家的厨房里。我找到她的时候,她正弯着腰,坐在床前的小火炉边,愁眉紧锁,看着火炉上的小水壶发呆。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亮着,床上的被子叠得好好的;不知道是早就起来还是压根没睡?我好心酸,喊她,声音憋在喉头李发不出来。她抬起头看着我,那种眼神,虽说至今历历在目,但却至今也难分鉴;究竟是没有认出我呢,还是不相信我会去找她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什么也没有说,眼里流出两行泪水,就又垂下头去看着火炉上的小水壶。

我哭,哭母亲的晚年的孤苦与凄凉。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!一个星期的春假,除了依她的吩咐,去给父亲上过一次坟外,每天都寸步不离的守着她,但说来说去,说的都是一句话:妈,等我分了工作,就好了。“四清”结束了,“大串联”又开始了。直到年的夏天我才终于离开了学校,终于回到了家乡,终于有了工作,但也终于绝望了!我被分到一个叫“花秋”的高寒山区当教师,离县城百多公里路,除了寒暑假回家和母亲团聚,大多数时间,母亲还是一个人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木屋里,孤身独处。

到了年,也就是我24岁的时候,母亲突然萌发了要回娘家看看的念头,而且,很坚决。她说,她18岁嫁给我父亲,随我父亲回老家,快四十年了,还没有回娘家去过,今生今世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。母亲这样说的时候,我心里沉沉;一种不祥的感觉,让我坐卧不安,但是呢,我还是和哥哥姐姐们按份子出钱出粮票,为她凑足了盘缠,由我护送她回去。因为,只有我一个人尚未成家,没有拖累。

母亲的娘家在毕节。但我从记事起,似乎从未和毕节的什么人有过来往,连书信往来都不曾有过。到了毕节之后,根据母亲的回忆,四处寻访打听,终于找到了我一个表兄,才知道母亲的娘家还有好多亲人,大都是她亲亲的侄儿侄女。

母亲在娘家住了十八天。母亲的一生,在有我之前的境象我不知道;在我的记忆中,只有这十八天,母亲的脸才真正舒展开了。就连那深深的皱纹里,颤动的都是笑容。在侄儿侄女侄孙子们中间,她颇有点像荣国府里的老祖宗,被儿孙们捧着敬着。其时,母亲已是年近古稀,外公外婆自然是早都故去,就是舅舅舅母们,也大多过世。在老远的黔北有个亲亲的姑妈,表兄表姐们早就听老人说过,但素未谋面。母亲突然回去,这对他们是这样的意外?他们轮流设家宴请客,变着法让母亲开心愉快;连走路,也总不忘把母亲搀着扶着。母亲呢,也似乎暂时忘了深深折磨着她的贫穷和屈辱。真像荣归故里。终于伸直了腰做了一回人。我好感激我的表兄表姐们,他们的殷勤虽说是冬日黄昏的一抹阳光,毕竟是他们让母亲真真正正开开心心的过了十八天!而我们呢,我,哥哥和几个姐姐,都给了母亲什么?

原本说好在毕节一个星期,但表兄表姐们坚持让母亲多住些日子,母亲也留恋娘家,但我开学在即,且深知母亲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,只好一个人先行回家,到学校借了两个月的工资,给她汇去。大约在她离开后的一个星期,母亲也回来了,还带回来一个表妹。在母亲的哭诉的催促下,不到三个月的时间,这个表妹成了我的妻子。至今,我也难以分断:究竟是因为我自己活得万念俱灰,还是为了顺从母亲的意愿,或许谦而有之,就这么草草成了家,了却了自己的终身大事。

母亲从娘家回来,一下火车就被哥哥接进了城,住进了哥哥的家里。

当初,哥哥带头把本可以不“疏散”的母亲,也“疏散”到农村,是为了“追求进步”;如今又想方设法把母亲冲农村迁回城市。接到自己家里,同样也是为了“追求进步”!生活就是这么嘲弄人!

在母亲回娘家的十八天里,嫂嫂和哥哥离了婚,把个刚满周岁的小女孩留给哥哥走了。其时哥哥被县“革委”抽调到工作组,在一个边远的大山里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。他不能回家照看孩子,也不能把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带到工作组去;进退无路,才想到他还有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。一边是具体的困难,一边是“追求进步”的决心;报告交上去,领导特批;于是母亲又迁回了城里,搬进哥哥家,为哥哥带孩子,让哥哥无牵无挂地“追求进步”去了。

母亲带大了一个又一个外孙,这回终于带了自己的孙女。她似乎活得开心了些。因为她有了孙女还有了家。

啊!母亲!

我哭,哭母亲在父亲死去之后,能够艰难地活下来,为的就是这个家。她把她的血和泪都给了几个儿女。但她的儿女一个个地长大了,结了婚,有了他们自己的儿女自己的家,就一个个地离开了她。在哪个风雨频频的岁月,他们的生命,几乎为了他们的家和他们的儿女耗尽,还有多少留给他们的母亲?非要到他们举步维艰难以为继的时候,才会想起他们风烛残年的老母亲,才会回到母亲的身边来痛苦一场,从母亲那瘦弱的身上再索取一些温暖!而母亲,尽管眼泪婆娑地望着一个个长达成人的儿女离他而去,也曾一声声叹息,一回回心冷;但当离去的儿女一个个回到她身边的时候,她又一次次地向他们伸出手去,宽容地接纳了他们。拎着她那个小小的行李卷儿,从韵姐家,到三姐家,有到哥哥家;到哪家都是洗衣煮饭,带孩子!

兄弟姐妹中,我最小。我看着姐姐哥哥们一个个离开母亲,看着他们又一个个回到母亲的身边来哭泣求助。母亲在哪里,哪里就成了我的家。我跟着母亲,由韵姐家搬到三姐家,又由三姐家搬到哥哥家。我看着母亲是这样地咳着喘着,为姐姐哥哥们分担劳累和忧愁;看着母亲在劳累和忧愁中一天天瘦弱、苍老;心里说不出的苦涩,说不出的愤懑。我曾不止一次对苍天发誓:就是碎骨粉身,我也要拼出一片天地来。让母亲颐养天年!倘若命运不济天不怜我。就是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还一事无成,至少,我不能像姐姐哥哥们那样,让风烛残年的母亲,再为我分忧操劳!所以,婚后我让妻子留在母亲的身边,代替我想母亲尽孝。第二年妻子临产,我才把她从母亲身边,接到我任教的小乡场上,由我自己来照顾她分娩。没烧的,我自己到煤窑去背。没吃的,我自己开荒种地,养鸡养鸭。我不能承欢膝下,这已经愧对母亲,哪能再让母亲劳累忧苦。妻子为母亲生了个孙子,让母亲欢天喜地。她带着哥哥的女儿,风尘仆仆赶了百多里山路,来看她刚刚降临人世的孙子。那是个秋雨潇潇的傍晚,她前脚进门,我后脚到家。我从煤窑背煤回来,一头汗,一身雨,一脚黄泥。母亲忙忙地站起来,一手抱着孙子,一手递我毛巾,昏花的老眼蒙着一层轻泪,低低地说了句让我揪心也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的话。她说:

“儿呀,妈老了,帮不了你了。”

啊!母亲!

那天,我哭了;为母亲,也为自己。母亲把她的光阴,她的心血和生的乐趣,伴着生命的进程一次次分给了她的儿女们,到只剩下一声叹息的时候,叹息的也是自己再也不能给予儿女一点什么而伤痛!我恨我自己,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无力无出息!等到我自以为有能力有出息,能开着自己的轿车,带上自己的儿女,从几百里外去给母亲上坟的时候,母亲坟上的青草,已经经历了十多个寒暑!跪在母亲的坟前,我才突然感到:无论是因为自己活得万念俱灰,还是为了顺从母亲的心意,幸好草草结了婚!我总算让母亲在生前看到她的孙子,总算让母亲在生前了了一桩心事!否则,等到如今,就算我有孝心也有尽孝的能力,也无非是在她的坟前放上一束名贵的鲜花、多烧几堆纸钱,如此而已!

往事如烟,过去的岁月无论怎样不堪回首,也都永远过去了。如今,我自己都双鬓已染。我的孙女也能叫声爷爷了。但无法消散的那一缕情思,仍紧紧地牵着我的心神,让我难以释怀。也许,世间的女人,若依阶级斗争的理论划分,确乎可以分类出好几个成分。但深藏在每个女人体内的那一颗母亲的心,难道真的能分割出红与黑来?跪在母亲的坟前,追忆那些早已逝去的荒唐岁月,以及那些荒唐岁月里的荒唐往事,心里的歉疚依然。那时,我们还是十几岁的孩子,总支部书记把我们集中的学校的大教室里,一人一个信封一页纸,逼着大家给自己的母亲写封信,表示坚决和自己的母亲划清界限。而后,经他修改认可,由我们抄正,才由学校统一邮寄。这堂阶级斗争教育课,上得似乎别出心裁,但也也上的何其的冷酷!母亲从未提起过那封信的事,我也从来未对母亲解释说明过,但也从未忘怀过我在那页纸上都写了些什么。好在那荒唐的岁月一去不复返,但母亲,也带着心上那深深的伤痕,永远的长眠在故乡那荒僻的小山岗了!

啊!母亲!

圣地娄山、诗意夜郎、凉爽桐梓、宜居城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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