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清明_清明节_清明祭祖 >> 节日活动 >> 清明祭祖有感纪念亲人散文四篇
清明祭祖有感
作者:蔡光云
(父母双亲生前照片)
年年清明年年祭,
岁岁伤感岁岁雨。
满山蓬蒿已难觅,
更有新坟错杂倚。
坟里音容依旧在,
坟外韶华已不再。
今日坟前祭嗣祖。
何年瞑目卧野丘?
年4月5日
永远的伤痛
作者:蔡光云
失去哪位亲人,都会给我们带来无比的悲痛。但事实上,这些悲痛之间有着许多区别。有的会让我们最终“想通了”,渐渐地,只留下“生老病死总难逃”的遗憾与无奈,以及时不时“蹦”出的天地之隔的思念之情;有的除了这些遗憾、无奈与思念,还会给我们留下永远的追悔和伤痛。
在我成年之后,三位亲人——母亲、大姐、长兄相继离去。
母亲是去年走的,享年80岁。走之前卧床两月有余。对于母亲的离去,我们虽有不舍,但心理上还算比较“平衡”——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,母亲已是80高寿,而且,我们该做的努力都做了,母亲想留下的也都留下了。
大姐是年离去的,缘于胃癌。大姐离去之前,被病魔折磨了大半年之久,让我们深深感受到病魔的残酷和恐怖。对于“花甲”未到而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的大姐,我们的悲痛要剧烈许多,我们长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,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憎恨癌症这种十恶不赦的魔鬼。
长兄离去已经20多年。年暮春时节,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异地他乡,三十刚刚出头的长兄,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。除了几笔数目甚少的经济往来账目,长兄没有给家人、朋友或同事留下只语片言。随着年龄的增长、历事的增多,稍微读了一点书、识得一些事理的我渐渐明白:长兄是被孤独和无助夺去了生命。
上世纪70年代初,风华正茂的长兄历经许多努力,终于跳出“农门”进了一家山区工厂。之前,父母刚刚为他订了一门亲事。也许是担心婚事退掉会浪费已经花去的一笔财礼,父母在长兄拒不回家当新郎的情况下,强行将嫂子娶进了家门。
此后的十多年间,兄嫂一直感情不合。父母始终站在儿媳一边,对儿子实行高压政策,长兄陷入长期的痛苦之中。我们几个弟妹也都没有意识到,应该与长兄沟通、交流,给长兄以劝导,以安慰。长兄是位极爱脸面的人,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和慰藉,甚至没有可以说话的地方,只有将一切苦闷和委曲,全都藏在自己的心里。
时间不断流逝,苦闷和委曲不断发酵,最终酿成了一杯置人于死地的烈性毒酒,也给亲人留下了永远的伤痛——诀别之时,不与亲人说上一句话,足见其情何其苦,其心何其伤!而尚活于人世的亲人,面对如此巨大的悲剧,又该是何其愧疚,何其追悔,何其伤痛!
悲剧无法挽回,但可以避免。如果我们能够从曾经的悲剧中觉醒,平时多给亲人以关心,以体谅,以沟通,以理解,以温暖,以慰藉,以一个“可以说话的地方”,便可以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新上演……
夕照无声
作者:蔡光云
三十多年前,父亲一度体弱多病。算命先生说:五十是父亲的“大限”。父亲先是一颤,继而疑惑,最后点头认同。父亲不懂遗传学,却相信后辈的寿命与祖辈有关联。父亲知道,他自己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,都没能活过五十。
短暂的恐惧与忧伤过后,父亲渐渐平静了下来,而且日渐变得从容、宽厚、温和。
一个晴朗的下午,父亲请人用板车送来了十多根粗长的毛竹。原来,父亲做了一个决定:他要在“走”之前为各家添置一套篾器。父亲所说的“各家”,包括已出嫁的大姐和已分家的两位兄长。要做的篾器,包括箩筐、粪箕、簸箕、竹筛、竹篓、竹席等十余种。
父亲的手艺远近闻名,尤其以做工精致著称。这次更加精细。每件篾器做好后,父亲都要放好了,后退几步,端详许久。
所有的篾器做完了,父亲亲自送到各家去。临走时留下一句话:仔细点用,以后就没机会帮你们做了。后辈们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回话。
像是约好了似的,第二天晚饭刚过,姐姐、姐夫和两对兄嫂都提了些白糖、罐头之类的东西来看父亲。厅堂里坐得满满的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拉些家常,父亲一脸淡淡的笑,母亲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掉泪。
这年头我十多岁,下面还有三个弟妹。
出人意料而又让人高兴的是,父亲平平安安活过了五十,且身体日显健壮起来。转眼十多年过去,父亲年近古稀,但除了支气管炎,很少冒出其它毛病。
就在我结婚的第二年,父亲又一次买了更多的毛竹。父亲对母亲说:祖辈没有过五十的,我都快七十了,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要“走”了;趁身子骨还硬朗,再帮各家置一套篾器,尽我的一点心意。一席话,又让母亲伤心地流泪。这一次,父亲的工作量多了一倍。我和三个弟妹都已成家,只有我读书跳出了“农门”,用不上箩筐簸箕之类的东西。父亲为我编了两床竹席。
前两年,大姐和长兄相继去世。老年丧子,给了父亲沉重的打击。父亲一夜之间彻底衰老了。父亲再也没有那样的体力做大型篾器,但仍会经常做些小件,分送给子女们。还会时常到各家走走,查看那些大型的篾器是否破损。一旦发现破损,便会带上竹篾和工具上门修补。我的一床竹席有几处破损,父亲决意要从乡下赶到县城为我修补。母亲劝他:百多里路,车费也足够请人补的。父亲说,帐不能那样算。
如今,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。八十多岁的父亲,从未有过诸如对子女尽责、关爱之类的表白,但父亲的一生,无时无刻不在尽责,不在倾注对子女的爱,即便耄耋暮年,在虑及自己将作永久离别之时,也仍如天边从容的夕阳,默默地向子女们投注着深情的目光……
若有来生
作者:蔡光云
质地柔韧,既耐寒,又耐热,且耐旱、耐贫瘠。一句话,对生存环境的要求低之又低。这就是蒲苇的品德。笔者一生最亲近的人——母亲,便是一位如蒲苇一样柔韧、坚毅的女性。
母亲一共生育了十一个子女,四个中途夭折,五男二女长大成人。我是让母亲最费心的一个。
八岁那年,我患上脓胸症,高烧四十多天。后期只能坐着,不能平躺。母亲便在床上放一条矮板凳,一条高板凳,让我坐在矮凳、趴在高凳上睡觉。母亲自己则坐在后面扶着我,以防我入睡后侧身倒下。就这样,二十多个日子里,母亲天天熬夜到天明。
从此,因为医疗事故,造成我病魔缠身十年之久。十年期间,病在我身,痛在母心。为治我病,母亲访医问药,求神拜佛,白昼夜间,无时不为;风里雨里,无处不往。十年来,病魔无情地伤害着我的身体,也无情地噬吸着母亲的心血。
十年后,医院做手术。由于术前施行了全身重度麻醉,术后三天三夜均处危险期,未能睁开双眼,只有一点游丝般的鼻息,证明我还活着。三天三夜,母亲静静守护在我身边,始终没有合眼。
在三十多年前那些饥馑的岁月,解决庞大一个家庭的吃饭问题,是件甚为不易的事情。每至春荒时节,更是母亲最忧悒、最难熬的日子。为求几升隔夜粮,多少次晚饭过后,多少次风雨之中,母亲总是尽量避开家人的目光,悄悄溜出家门。
淅沥夜幕中,母亲撑一把旧布伞,夹一只竹撮箕,揣一颗忧忡心,迈一种迟疑步,凄凄穿行于左邻右舍之间,处处道一番乞怜求助之语……那悲凉,那无奈,那辛酸,谁能承受?谁能体谅?
还清晰记得,一天早晨,家兄从生产队的油菜地里捡回一只被农药毒死的山鸡。兄妹们高兴得不亦乐乎,以为终于可以美食一餐了。母亲看看躺在地上的山鸡,又摸摸我们的头,禁不住流下泪来。母亲问:你们是想饱一餐,还是想饱三天?我们回答:当然想饱三天。母亲说:那好,我去将山鸡卖掉。于是,母亲撑起一把破旧的黄布雨伞,冒着蒙蒙细雨走出了家门。直到下午三点多钟,母亲才背着一袋大米回到家里。一进家门,母亲便瘫坐在地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为了卖掉这只山鸡,母亲在淅沥的风雨中,艰难跋涉了八十多里路程!
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永远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,熬不完的夜,干不完的活。农忙季节,天刚放亮,母亲便悄悄起床。饲鸡,喂猪,洗衣,做饭。仅做饭一项,便够母亲劳累的。既要做好全家人的“大锅饭”,又要做好老病号我的“营养餐”,还要准备好家中男劳力的“送饭”——当年,生产队规定,男劳力早晨出工后不能回家早餐,而是让女劳力出工时将早餐捎上,让男劳力在田间地头用“工作餐”。“双抢”时节,女劳力也要很早出工。有时,母亲做好了三套早餐,自己却来不及吃上几口,只好空着肚子出工去。
纺棉花,做布鞋,补衣袜,都是十分繁琐的工夫。因为这些活计,母亲总是熬不完的夜。所以,一年四季,母亲从来离不开眼膏、眼药水。没钱购买,就托嘱村里的赤脚医生,让他别将用过的青霉素、连霉素药瓶扔掉。母亲则定期取回这些药瓶,将瓶内残存的药液当成眼膏、眼药水使用。
繁重的农活,繁琐的家务,已让母亲十分辛苦劳累;物质的匮乏,生活的拮据,更让母亲甚是辛酸无奈;而年幼丧父母,白头送青丝,尤其让母亲难以承受!但是,无论怎样的辛苦劳累,无论怎样的辛酸无奈,哪怕晴天霹雳,哪怕地裂山崩,一切的一切,母亲总是紧咬牙关,紧攥拳头,默然承受,毅然担当!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,风华正茂的长兄,通过自己的努力,终于跳出“农门”,进入一家山区工厂工作。但由于婚姻问题,年暮春时节,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异地他乡,长兄凄然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。噩耗传来,山崩地裂。吾母之痛,何其惨烈!
年,大姐身患胃癌。酷暑时节,被病魔折磨了半年之久的大姐,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。终于有一天,大姐颈膊一歪,双脚一蹬——带着无比的痛苦,带着万分的不甘,大姐撒手而去。
当时,母亲正患疾病,身体已甚衰弱,我们兄妹几人便企图将噩耗暂时封锁,计划在安葬好大姐后再告知母亲。谁知母亲早有预感,一见我们行动诡秘,言辞躲闪,突然瘫坐于地,双目紧闭,久不出声。
大悲无泪,大悲亦无言。这一次,母亲始终没有哭出声来!一连好几天,母亲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!明白人谁都清楚,母亲此次的丧女之痛,又是何其惨烈!但母亲依旧默然承受,毅然担当!母亲啊,母亲,您所凭藉的,到底是种什么力量!
农历年5月29日,母亲自己也离我们远去。远去之前,母亲负疴卧床三月有余,子女们轮番守候床头。我们兄妹们总见母亲牙关紧咬,双眉紧锁,却难得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。我们流着泪说:娘,您就叫出声来吧,叫出声来好受些。母亲虽然微微点头,以示答应,却始终不曾大声呻吟。也许母亲想的是,身为人母,全家所有的艰辛和痛苦都必须独自担当,又怎能因为自身的病痛和死亡,而过多累及子女和家人呢?
韧哉吾母,痛哉吾心!
无法忘记,年少时便已缠身的病魔,整整消耗我十年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。痛苦折磨中,多少次心灰意冷,多少次痛不欲生。母亲啊,是您一次次的敏锐察觉和百般劝导,才让孩儿一次次猛然醒悟,悬崖回头,一次次重新振作,直面人生。
无法忘记,十多年前,为抨击时弊,担当道义,孩儿曾经冲冠一怒,冒犯强权,终致削职受贬,冷宫十年。而人性善恶、世态炎凉,总在得失进退、荣辱起落时表现得愈加赤裸淋漓。但是,母亲啊,即便再怎样生不逢时,再怎样命运多舛,有您的言传身教,孩儿最终做到了坦然面对。
感谢您啊,我的母亲!没有您的血脉相传,哪有孩儿凤凰涅槃!
自从走出乡关,闯荡人生,孩儿便很少归故里,回家乡。孩儿总以为,好男儿理应过门不入、志在四方,奔好前程,衣锦还乡,便是对您最好的回报。即便偶尔回家一趟,也总是行程短暂,来去匆匆。
愧对您啊,我的母亲!几十年来,孩儿绕您膝前太少太少,难得听您涓涓细诉,难得看您沧桑容颜。
多少次,多少回,只要闻听“儿行千里母担忧”或是“常回家看看”的歌声,孩儿便会心神不安,甚至泪流满面。但每当此时,孩儿又总是自我麻痹,强抑情感。岂知长此以往,终于酿成了永远的愧疚和不尽的遗憾!
原谅孩儿,我的母亲!孩儿一直未曾对您提起冷宫十年的遭遇。孩儿是想,孩儿病魔缠身的那个十年,早已让您吃尽了苦头,费尽了心思,受够了惊吓。如今本当顶天立地的孩儿,又怎忍心让年逾七旬、历尽辛酸的您老人家,再为自己的事情牵肠挂肚,心劳神伤!
憾矣,悔矣!人到中年,孩儿才渐渐读懂母亲,才渐渐懂得了珍惜、体谅。可惜啊,母亲!可惜咱们母子已是音讯不通,阴阳两隔。要不,孩儿真想好好蹲在您的膝前,将所有的坎坷悲欢,对您细细诉说;真想好好趴在您的肩头,像孩提时代那样,尽情痛哭一场……
若有来生,若您愿意,母亲啊,下辈子,下下辈子,孩儿还做您的儿郎!
有关母亲的记忆碎片
作者:蔡光云
母亲去世十二年了!一直以来,总想凭藉手中秃笔,较为全面地书写母亲。但却不知从哪着手,如何表达,故而屡次提笔,又屡次搁下。无奈之中,但求其次,将有关母亲的记忆碎片,粗略记录于此,权作久存之愿的一种了结。
送猪如嫁女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“送猪”是村里人一年仅逢一两次的大喜事。对于自给自足的农家而言,平日里几乎没有任何现金收入来源。而卖出一头肥猪之所获,一般在百元上下。这在当年,可谓一笔巨额财富。
其实,自从小猪崽买进家门,关进猪圈时起,母亲便开始了计划盘算。她常常会掰着手指掐算:一个月,两个月,半年之后,十个月之后……小猪崽能长多大,大到足够可以“岀栏”。母亲还要盘算的是:这笔难得的巨额收入,是用来盖房子,还是用来为家人添置新衣服、新棉被。当然,由于子女众多,且都日渐长大,年龄又都紧挨着,所以更多的年份,这笔“大钱”都是要用来操办婚嫁之事的。
“送猪”原本是件大好事,但母亲却会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安,情绪低落。我们看在眼里,心里理解,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。是啊,虽然是头牲畜,却是母亲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,辛辛苦苦饲养大的。除了一日三餐,按时喂食,还要经常洗猪槽,铺猪栏,篦猪虱……费了自己的心血,便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。眼下,说卖掉就卖掉,心里难免不是滋味。正如女儿岀嫁,既让母亲欣慰,又让母亲伤感。
“送猪”这天一大早,母亲便会在厨房忙碌。母亲闷闷不乐,甚至伤心流泪,却又专心致志,一片虔诚。母亲要为即将被卖掉的那头肥猪,做餐最好的饯行宴。平时不舍得给猪吃的白米饭,今天会尽量满足猪的胃口;平时几乎一点不放的金贵食盐,此刻也会慷慨撒入……
每次送猪,都是将猪赶到离村庄三四华里的乐安河岸边。这里停靠着收猪的专用船舶。半晌工夫,猪送出去了,钱拿回来了。接过这笔“大钱”的母亲,依然未显喜悦之情。母亲并不在意钱的事情,只会询问猪的情况。例如,一路之上,猪走得很累么?例如,捆绑过秤时,伤着猪了么?
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,母亲都会惦记着那头猪,有时还会向人夸奖说:我家那头猪,好养得很呢!不挑食,不掀槽,不啃栏,不长虱……准是上辈子欠了俺家的债,这辈子诚心还债来了!
大猪送出去了,猪崽买回来了。渐渐地,母亲的心思,全都转移到了小猪崽的身上。只是待到小猪长成了大猪,母亲便又要再一次重复内心纠结的情感轮回……
不忍看杀生
如果说,“送猪”常常会让母亲内心纠结,那么,杀“年猪”则是让母亲更加纠结的事情。
四五十年前的乡村,无论哪户人家,若有“年猪”可杀,都是令人羡慕的事情,因为这标志着该户人家家运向好。同时,对于全村人来说,无论哪家杀年猪,也都是皆大欢喜的事情,因为都可以足不出村,也不用凭票限购,便可以轻轻松松地买到足够的猪肉。要知道,这在当年,该是多么称心如意的事情!
遥想当年,为了买点猪肉,往往要半夜启程,走上十多里路程,在天亮之前,赶到人民公社驻地固定场所。匆忙排队,辛苦等候,但结果,排了大半天的长队,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伸出手去,准备交肉票,付钱款,屠夫却大手一挥,甚为不屑地连声说:没了,没了,明天再来!每当此时,只能可怜巴巴,瞟上一眼优越感十足的屠夫,扫视一遍油光空荡的屠案,而后长叹一声,垂头丧气,空手而归……
此外,遇上村子里有户杀年猪的人家,那些沾亲带故的,还有那些村子里的“头面人物”——诸如教师、医生、供销社营业员、生产队干部等等,还会被请上门来,吃上一顿“年猪饭”——要知道,在那些温饱难求的饥馑岁月,能够吃上一顿免费的“年猪饭”,可是一件既幸福又荣光的事情!
如今的年轻人,若不了解这些历史,则会无法理解:在当年,“杀年猪”是件多么隆重的大喜事!——“杀年猪”,既是家运向好的标志,也是全村乡亲的福音,还是主人家与村里“头面人物”构建友好关系的桥梁和纽带——需要说明的是,主人家如此作为,并无趋炎附势、巴结讨好之心,只是从众而行、遵循惯例之举;若是追根溯源,或许也可以这么认为:这种宴请“名流”之风,实乃一种价值风向标——既为头面人物,自然皆属贤能之士,理当受到普遍尊崇!
杀“年猪”既是如此隆重之喜事,母亲却为何反倒愈加纠结?个中原因,不言自喻。首先,眼前这头即将被宰的肥猪,是母亲辛辛苦苦饲养大的。漫说亲眼看着让人宰杀,即便只是送出去卖掉,母亲亦是于心不忍。即便不是杀死一头大肥猪,而是一只老母鸡,母亲也是极不情愿、目不忍睹的。
母亲并未信佛,却从不杀生。连看他人杀生,亦是甚为不忍。记忆中,每逢自家杀鸡宰鸭,母亲总要请邻家大妈代劳。大妈每次都会让母亲帮忙,捏住鸡鸭双脚。母亲环视四周,见无人可以代替,无可奈何之下,只好勉强为之。
遵从大妈指令,母亲怯怯颤颤,伸出一手,捏住鸡脚。而后,立马侧过脸,闭上眼,念佛似地频频说道:鸡鸭莫要怪,你是凡间菜……大有“对不起,对不起”之意。
有时,被杀之鸡,哀号之声过于凄惨,母亲便会条件反射,立刻松手。结果,鸡脚拼命乱撑,弄得大妈措手不及,满身血迹……
独怜母鸡鸭
记忆中,母亲总会在吃饭之前大量饮水。许多年之后,才悟出母亲用意。原来,母亲此举,是为了节约饭食,用以喂养她的那些母鸡母鸭。
每次用餐,母亲都是最后一个上桌。而此时,全家人基本都已吃饱离席,桌上也早已是残菜剩饭,杯盘狼藉。
母亲先是盛好饭,拿好筷,然后走出厨房,来到厅堂正上方的八仙桌前。母亲选定一只大茶杯,从热水瓶中倒出一大杯温茶。紧接着,母亲端起茶杯,“咕噜咕噜”一饮而尽。
缓口气之后,母亲转过身子,朝向餐桌,前挪两步。接着,移开板凳,缓缓坐下。此时,母亲依然没有急于进餐,而是先仰起脖子,伸直腰板,以便伛偻多时的身体,得以暂时舒展放松。
之后,母亲扫视一遍桌上的剩菜。对剩菜较多的碗盘,母亲会稍作归整,留着全家下餐食用;对所剩极少,甚至只剩汤水的碗盘,母亲则会移至近前,用以自己当餐清盘。一会儿,母亲碗中尚剩小半碗米饭。而此时,母亲已经做出了结束用餐的决定。
母亲先是将其它碗中的饭粒,全部归拢到自己碗中,然后站起身,脸朝门外,“咯咯咯”“嘎嘎嘎”地呼唤。正在庭院竹篱下觅食的鸡鸭,一听母亲的叫唤,纷纷飞奔而来。
母亲并不急于撒食,而是先将雄鸡公鸭驱赶开去。母亲一边驱赶,一边数落道:走开,走开,自己寻食吃去;又不下蛋,又不孵崽,还指望吃这现成的!
待只剩下母鸡雌鸭时,母亲便侧过饭碗,泼下米饭。尔后,母亲立于一旁,静观鸡鸭进食。此时,母亲的神情举止,仿佛正以自己的乳汁,喂养亲生的儿女……
半年私塾堪受用
母亲曾经上过半年私塾,略识一些文字。记忆中,母亲时不时会说岀《增广贤文》中的许多韵句。例如:人穷志短,马瘦毛长;凡事要好,须问三老;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;积金积银不如积德,买田买地不如买书……
但在那些年,自己并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《增广贤文》这种书籍。而且,我敢肯定,不仅自己,十里八村,几乎所有同龄人,都不可能看到这种书籍。除非出身书香门第,且主人胆大包天,在全国上下风声甚紧的“破四旧”形势之下,依然胆敢私自收藏这种正在挨批的“旧文化”。
说来见笑,我是直到参加工作十多年之后的年,才偶然买得一本殷含编注、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《增广贤文》。阅读之时,津津有味;阅读之后,恍然大悟——原来,母亲随口说出的那些至理名言,全都来自一本薄薄的《增广贤文》!
每每遇上一种特定的情境,母亲便会随口说出其中某一相对应的韵句。例如:若是遇上乡邻之间,你争我夺,互不相让,甚至结怨成仇,两败俱伤,母亲便会劝解道:钱财如粪土,仁义值千金;远水难救近火,远亲不如近邻;忍得一时之气,免得百日之忧;饶人不是痴汉,痴汉不会饶人……
若是自己遇上了心烦之事,母亲便会自言自语:近水楼台先得月,向阳花木早逢春;贫居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;用心计较般般错,退步思量事事宽;黄河尚有澄清日,岂能人无得运时……
若是目睹了社会乱象,感受了许多世态炎凉,母亲则会心生感慨,随口说出:画龙画虎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;人恶人怕天不怕,人善人欺天不欺;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是早到与来迟……
在教育子女时,母亲说得最多的是:富从升合起,贫因不算来;动口不如动手,求人不如求己;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;一年之计在于春,一日之计在于晨,一家之计在于和,一生之计在于勤……
为了提醒子女们珍惜时光,用功读书,母亲常会说道:读书须用意,一字值千金;欲求生富贵,须下死工夫;一寸光阴一寸金,寸金难买寸光阴;书山有路勤为径,学海无涯苦作舟……
半年私塾经历,或者说《增广贤文》的启蒙学习,竟让识字甚少的母亲,娴于辞令,受益多多。难怪会有“读了《增广》会说话,读了《幼学》走天下”的说法。这里所说的《幼学》,是指《幼学琼林》;这里所说的《增广》,自然是《增广贤文》。
母亲对《增广贤文》的学以致用,有时用来晓明事理,劝导他人;有时用来自说自听,自我宽慰;有时语出不凡,让人刮目;有时给人好感,结下善缘;有时警言自救,逢凶化吉……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母亲常会抽空,走上七八里路程,来到乐丰农场驻地,做些“提蓝小卖”的生意。刚开始,人生地不熟,偶尔会遇上当地小商贩,故意找麻烦。但时间长了,言语交往之中,都对母亲心生敬畏,不敢造次了。
一天下午,俩中年妇女,来到母亲跟前,说是要买酱花生。母亲给了她们一勺,让她们先尝尝。谁知,其中一位女人,刚伸手接过酱花生,便摊开手掌,用另只手的食指频频拨弄,随即大声惊叫:“有死蛆!有死蛆!”
母亲一时惊谔,但立即便镇定下来。母亲料定是对方欺行霸市,设计诬陷,于是淡然说道:我的花生不会有蛆,你们不要坏我名声。
对方抵赖道:我们没做手脚;你一个外乡人,无凭无据,怎敢倒打一耙?
母亲依旧从容道:古人说得好,万事劝人休瞒昧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我们都是为人之母,所作所为,都要为儿女子孙多积阴德,少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情。
对方虽然似懂非懂,亦不甘败阵,但却已被怔住。俩女人终于面面相觑,悻然离去。
解放前夕,家乡连年水灾,乡亲们被迫外出乞讨。俗称“逃荒”。母亲也跟随乡亲们,一同踏上了“逃荒”之路。
“逃荒”的队伍来到一个叫作浮梁的地方后,便分成三四人一伙的小队伍,分路而行,分散乞讨。
一次,母亲一行四人,来到一个大户人家。当院门打开一条缝隙时,开门家仆见是一群乞丐,顿时一脸愠色,并欲将门关上。母亲立刻解释道:我们并非好吃懒做,只是遭了天灾,才被迫无奈,出来寻条活路。
母亲接着说:古人说得好,求人要求大丈夫,济人要济急时无。我们都是临时落难,又看你们也是大户人家,才会上门求助……
谁知,家仆犹在迟疑间,女主人却已欣然上前,将院门打开,请母亲一行入了宅院。家仆见状,迅速搬来两条长板凳,招呼母亲等人坐下,随后又端出一大缸凉茶……
女主人静立一旁,审视母亲等人。之后询问母亲:你们会做女红么?母亲连连点头,回答道:粗活细活,我们都会。
母亲一边回话,一边解开随身携带的包袱,取出一双尚未完工的绣花鞋。主人接过,仔细观赏,面带微笑,频频点头。最后,主人让母亲留了下来,不仅包吃包住,而且开出不菲的工钱。
毎次讲完这个故事,母亲总要补上一句:逃荒途中巧遇贵人,幸亏半年私塾所学。与此同时,母亲的脸上,总会露出欣然自足的神情。仿佛在说:人生在世,体面事大。即便命运不济,沦为乞丐,也要不亢不卑,进退有度,不可死乞白赖,丢失体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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